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 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 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 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 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驱来,他那许多只 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 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他仰臥着,那堅硬 的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 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蓋不 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驅來,他那許多隻 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着。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 虽是嫌小了些,的确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间,仍然安静地躺 在四堵熟悉的墙壁当中。在摊放着打开的衣料样品--萨姆 沙是个旅行推销员--的桌子上面,还是挂着那幅画,这是 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装在漂亮的金色镜框里的。画的 是一位戴皮帽子围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 只套没了整个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
“我出了什麼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他的房間, 雖是嫌小了些,的確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間,仍然安靜地躺 在四堵熟悉的牆壁當中。在攤放著打開的衣料樣品--薩姆 沙是個旅行推銷員--的桌子上面,還是掛着那幅畫,這是 他最近從一本畫報上剪下來裝在漂亮的金色鏡框裡的。畫的 是一位戴皮帽子圍皮圍巾的貴婦人,她挺直身子坐著,把一 只套沒了整個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遞給看畫的人。
格里高尔的眼睛接着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阴暗——可 以听到雨点敲打在窗槛上的声音——他的心情也变得忧郁了。 “要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那该多好。” 他想。但是完全办不到,平时他习惯于向右边睡,可是在目 前的情况下,再也不能采取那样的姿态了。无论怎样用力向 右转,他仍旧滚了回来,肚子朝天。他试了至少一百次,还 闭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到后来他的腰部感到 一种从未体味过的隐痛,才不得不罢休。
格里高爾的眼睛接着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陰暗——可 以聽到雨點敲打在窗檻上的聲音——他的心情也變得憂鬱了。 “要是再睡一會兒,把這一切晦氣事統統忘掉那該多好。” 他想。但是完全辦不到,平時他習慣于向右邊睡,可是在目 前的情況下,再也不能採取那樣的姿態了。無論怎樣用力向 右轉,他仍舊滾了回來,肚子朝天。他試了至少一百次,還 閉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拚命掙扎的腿,到後來他的腰部感到 一種從未體味過的隱痛,才不得不罷休。
“啊,天哪,”他想,“我怎么单单挑上这么一个累人 的差使呢!长年累月到处奔波,比坐办公室辛苦多了。再加 上还有经常出门的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而且 低劣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 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他觉得肚子上有点儿痒,就慢慢地挪动身子,靠近床头, 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他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 满着白色的小斑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 搔一搔,可是马上又缩了回来,因为这一碰使他浑身起了一 阵寒颤。
“啊,天哪,”他想,“我怎麼單單挑上這麼一個累人 的差使呢!長年累月到處奔波,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再加 上還有經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 低劣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 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 ”他覺得肚子上有點兒癢,就慢慢地挪動身子,靠近床頭, 好讓自己頭抬起來更容易些;他看清了發癢的地方,那兒布 滿着白色的小斑點,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想用一條腿去 搔一搔,可是馬上又縮了回來,因為這一碰使他渾身起了一 陣寒顫。
他又滑下来恢复到原来的姿势。“起床这么早,”他想, “会使人变傻的。人是需要睡觉的。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贵 妇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赶回旅馆登记取回定货单时,别 的人才坐下来吃早餐。我若是跟我的老板也来这一手,准定 当场就给开除。也许开除了倒更好一些,谁说得准呢。如果 不是为了父母亲而总是谨小慎微,我早就辞职不干了,我早 就会跑到老板面前,把肚子里的气出个痛快。那个家伙准会 从写字桌后面直蹦起来!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总是那样 居高临下坐在桌子上面对职员发号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 偏偏重听,大家不得不走到他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无 转机;只要等我攒够了钱还清了父母欠他的债——也许还得 五六年——可是我一定能做到。到那时我就会时来运转了。 不过眼下我还是起床为妙,因为火车五点钟就要开了。 ”
他又滑下來恢復到原來的姿勢。“起床這麼早,”他想, “會使人變傻的。人是需要睡覺的。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貴 婦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趕回旅館登記取回定貨單時,別 的人才坐下來吃早餐。我若是跟我的老闆也來這一手,準定 當場就給開除。也許開除了倒更好一些,誰說得準呢。如果 不是為了父母親而總是謹小慎微,我早就辭職不幹了,我早 就會跑到老闆面前,把肚子裡的氣出個痛快。那個傢伙準會 從寫字桌後面直蹦起來!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總是那樣 居高臨下坐在桌子上面對職員發號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 偏偏重聽,大家不得不走到他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無 轉機;只要等我攢夠了錢還清了父母欠他的債——也許還得 五六年——可是我一定能做到。到那時我就會時來運轉了。 不過眼下我還是起床為妙,因為火車五點鐘就要開了。 ”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滴嗒嗒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到。 已经六点半了,而时针还在悠悠然向前移动,连六点半也过 了,马上就要七点差一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 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的;显然它已经响过了。是 的,不过在那震耳欲聋的响声里,难道真的能安宁地睡着吗? 嗯,他睡得并不安宁,可是却正说明他睡得不坏。那么他现 在该干什么呢?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得发疯 似的赶才行,可是他的样品都还没有包好,他也觉得自己的 精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还是逃不过上司的一 顿申斥,因为公司的听差一定是在等候五点钟那班火车,这 时早已回去报告他没有赶上了。那听差是老板的心腹,既无 骨气又愚蠢不堪。那么,说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过这将是 最不愉快的事,而且也显得很可疑,因为他服务五年以来没 有害过一次病。老板一定会亲自带了医药顾问一起来,一定 会责怪他的父母怎么养出这样懒惰的儿子,他还会引证医药 顾问的话,粗暴地把所有的理由都驳掉,在那个大夫看来, 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号,再也没有第二种人了。再说 今天这种情况,大夫的话是不是真的不对呢?格里高尔觉得 身体挺不错,只除了有些困乏,这在如此长久的一次睡眠以 后实在有些多余,另外,他甚至觉得特别饿。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滴嗒嗒響着的閙鐘。天哪!他想到。 已經六點半了,而時針還在悠悠然向前移動,連六點半也過 了,馬上就要七點差一刻了。閙鐘難道沒有響過嗎?從床上 可以看到閙鐘明明是撥到四點鐘的;顯然它已經響過了。是 的,不過在那震耳欲聾的響聲裡,難道真的能安寧地睡着嗎? 嗯,他睡得並不安寧,可是卻正說明他睡得不壞。那麼他現 在該幹什麼呢?下一班車七點鐘開;要搭這一班車他得發瘋 似的趕才行,可是他的樣品都還沒有包好,他也覺得自己的 精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趕上這班車,還是逃不過上司的一 頓申斥,因為公司的聽差一定是在等候五點鐘那班火車,這 時早已回去報告他沒有趕上了。那聽差是老闆的心腹,既無 骨氣又愚蠢不堪。那麼,說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過這將是 最不愉快的事,而且也顯得很可疑,因為他服務五年以來沒 有害過一次病。老闆一定會親自帶了醫藥顧問一起來,一定 會責怪他的父母怎麼養出這樣懶惰的兒子,他還會引證醫藥 顧問的話,粗暴地把所有的理由都駁掉,在那個大夫看來, 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號,再也沒有第二種人了。再說 今天這種情況,大夫的話是不是真的不對呢?格里高爾覺得 身體挺不錯,只除了有些睏乏,這在如此長久的一次睡眠以 後實在有些多餘,另外,他甚至覺得特別餓。
这一切都飞快地在他脑子里闪过,他还是没有下决心起 床——闹钟敲六点三刻了——这时,他床头后面的门上传来 了轻轻的一下叩门声。
這一切都飛快地在他腦子裡閃過,他還是沒有下決心起 床——閙鐘敲六點三刻了——這時,他床頭後面的門上傳來 了輕輕的一下叩門聲。
“格里高尔,”一个声音说,——这 是他母亲的声音——“已经七点差一刻了。你不是还要赶火 车吗?”好温和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不免 大吃一惊。没错,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可是却有另一种 可怕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同时发了出来,仿佛是伴音似的, 使他的话只有最初几个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着马上就受到 了干扰,弄得意义含混,使人家说不上到底听清楚没有。格 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好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 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的,是的,谢谢你,妈妈, 我这会儿正在起床呢。”隔着木门,外面一定听不到格里高 尔声音的变化,因为他母亲听到这些话也满意了,就拖着步 子走了开去。然而这场简短的对话使家里人都知道格里高尔 还在屋子里,这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于是在侧边的一扇 门上立刻就响起了他父亲的叩门声,很轻,不过用的却是拳 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到,“你怎么啦?”过 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 高尔!”在另一侧的门上他的妹妹也用轻轻的悲哀的声音问: “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要不要什么东西?”他同时回答 了他们两个人:“我马上就好了。”他把声音发得更清晰, 说完一个字过一会儿才说另一个字,竭力使他的声音显得正 常。于是他父亲走回去吃他的早饭了,他妹妹却低声地说: “格里高尔,开开门吧,求求你。”可是他并不想开门,所 以暗自庆幸自己由于时常旅行,他养成了晚上锁住所有门的 习惯。即使回到家里也是这样。
“格里高爾,”一個聲音說,——這 是他母親的聲音——“已經七點差一刻了。你不是還要趕火 車嗎?”好溫和的聲音!格里高爾聽到自己的回答聲時不免 大吃一驚。沒錯,這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可是卻有另一種 可怕的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同時發了出來,彷彿是伴音似的, 使他的話只有最初幾個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着馬上就受到 了干擾,弄得意義含混,使人家說不上到底聽清楚沒有。格 裡高爾本想回答得詳細些,好把一切解釋清楚,可是在這樣 的情形下他只得簡單地說:“是的,是的,謝謝你,媽媽, 我這會兒正在起床呢。”隔着木門,外面一定聽不到格里高 爾聲音的變化,因為他母親聽到這些話也滿意了,就拖着步 子走了開去。然而這場簡短的對話使家裡人都知道格里高爾 還在屋子裡,這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於是在側邊的一扇 門上立刻就響起了他父親的叩門聲,很輕,不過用的卻是拳 頭。“格里高爾,格里高爾,”他喊到,“你怎麼啦?”過 了一小會兒他又用更低沉的聲音催促道:“格里高爾!格里 高爾!”在另一側的門上他的妹妹也用輕輕的悲哀的聲音問: “格里高爾,你不舒服嗎?要不要什麼東西?”他同時回答 了他們兩個人:“我馬上就好了。”他把聲音發得更清晰, 說完一個字過一會兒才說另一個字,竭力使他的聲音顯得正 常。於是他父親走回去吃他的早飯了,他妹妹卻低聲地說: “格里高爾,開開門吧,求求你。”可是他並不想開門,所 以暗自慶幸自己由於時常旅行,他養成了晚上鎖住所有門的 習慣。即使回到家裡也是這樣。
首先他要静悄悄地不受打扰地起床,穿好衣服,最要紧 的是吃饱早饭,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他非常明白, 躺在床上瞎想一气是想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还记得过去也 许是因为睡觉姿势不好,躺在床上时往往会觉得这儿那儿隐 隐作痛,及至起来,就知道纯属心理作用,所以他殷切地盼 望今天早晨的幻觉会逐渐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变声音 不是因为别的而仅仅是重感冒的朕兆,这是旅行推销员的职 业病。
首先他要靜悄悄地不受打擾地起床,穿好衣服,最要緊 的是吃飽早飯,再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他非常明白, 躺在床上瞎想一氣是想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他還記得過去也 許是因為睡覺姿勢不好,躺在床上時往往會覺得這兒那兒隱 隱作痛,及至起來,就知道純屬心理作用,所以他殷切地盼 望今天早晨的幻覺會逐漸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變聲音 不是因為別的而僅僅是重感冒的朕兆,這是旅行推銷員的職 業病。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 滑下来了。可是下一个动作就非常之困难,特别是因为他的 身子宽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臂才能让自己坐起来;可是 他有的只是无数细小的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 而他自己却完全无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条腿,可是他 偏偏伸得笔直;等他终于让它听从自己的指挥时,所有别的 腿却莫名其妙地乱动不已。“总是呆在床上有什么意思呢。” 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说。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 滑下來了。可是下一個動作就非常之困難,特別是因為他的 身子寬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臂才能讓自己坐起來;可是 他有的只是無數細小的腿,它們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揮動, 而他自己卻完全無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條腿,可是他 偏偏伸得筆直;等他終於讓它聽從自己的指揮時,所有別的 腿卻莫名其妙地亂動不已。“總是獃在床上有什麼意思呢。” 格里高爾自言自語地說。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离床,可是他还没有 见过自己的下身,脑子里根本没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动下身 真是难上加难,挪动起来是那样的迟缓;所以到最后,他烦 死了,就用尽全力鲁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错,重重 地撞在床脚上,一阵彻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 感的地方也许正是他的下身。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離床,可是他還沒有 見過自己的下身,腦子里根本沒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動下身 真是難上加難,挪動起來是那樣的遲緩;所以到最後,他煩 死了,就用盡全力魯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錯,重重 地撞在床腳上,一陣徹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 感的地方也許正是他的下身。
于是他就打算先让上身离床,他小心翼翼地把头部一点 点挪向床沿。这却毫不困难,他的身驱虽然又宽又大,也终 于跟着头部移动了。可是,等到头部终于悬在床边上,他又 害怕起来,不敢再前进了,因为,老实说,如果他就这样让 自己掉下去,不摔坏脑袋才怪呢。他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持清 醒,特别是现在;他宁愿继续待在床上。
於是他就打算先讓上身離床,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部一點 點挪向床沿。這卻毫不困難,他的身驅雖然又寬又大,也終 于跟着頭部移動了。可是,等到頭部終於懸在床邊上,他又 害怕起來,不敢再前進了,因為,老實說,如果他就這樣讓 自己掉下去,不摔壞腦袋才怪呢。他現在最要緊的是保持清 醒,特別是現在;他寧願繼續待在床上。
可是重复了几遍同样的努力以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躺着,一面瞧他那些细腿在难以置信 地更疯狂地挣扎;格里高尔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种荒唐的 混乱处境,他就再一次告诉自己,待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 合理的做法还是冒一切危险来实现离床这个极渺茫的希望。 可是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冷静地,极其冷静地考虑 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还是比不顾一切地蛮干强得多。这时节, 他竭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浓雾把狭 街对面的房子也都裹上了,看来天气一时不会好转,这就使 他更加得不到鼓励和安慰。“已经七点钟了,”闹钟再度敲 响时,他对自己说,“已经七点钟了,可是雾还这么重。” 有片刻工夫,他静静地躺着,轻轻地呼吸着,仿佛这样一养 神什么都会恢复正常似的。
可是重複了幾遍同樣的努力以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還是恢復了原來的姿勢躺着,一面瞧他那些細腿在難以置信 地更瘋狂地掙扎;格里高爾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荒唐的 混亂處境,他就再一次告訴自己,待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 合理的做法還是冒一切危險來實現離床這個極渺茫的希望。 可是同時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冷靜地,極其冷靜地考慮 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還是比不顧一切地蠻幹強得多。這時節, 他竭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濃霧把狹 街對面的房子也都裹上了,看來天氣一時不會好轉,這就使 他更加得不到鼓勵和安慰。“已經七點鐘了,”閙鐘再度敲 響時,他對自己說,“已經七點鐘了,可是霧還這麼重。” 有片刻工夫,他靜靜地躺着,輕輕地呼吸着,彷彿這樣一養 神什麼都會恢復正常似的。
可是接着他又对自己说:“七点一刻前我无论如何非得 离开床不可。到那时一定会有人从公司里来找我,因为不到 七点公司就开门了。”于是他开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自己的 整个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这样翻下床去,可以 昂起脑袋,头部不至于受伤。他的背似乎很硬,看来跌在地 毯上并不打紧。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巨大响声, 这声音一定会在所有的房间里引起焦虑,即使不是恐惧。可 是,他还是得冒这个险。
可是接着他又對自己說:“七點一刻前我無論如何非得 離開床不可。到那時一定會有人從公司裡來找我,因為不到 七點公司就開門了。”於是他開始有節奏地來回晃動自己的 整個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這樣翻下床去,可以 昂起腦袋,頭部不至于受傷。他的背似乎很硬,看來跌在地 毯上並不打緊。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巨大響聲, 這聲音一定會在所有的房間裡引起焦慮,即使不是恐懼。可 是,他還是得冒這個險。
当他已经半个身子探到床外的时候——这个新方法与其 说是苦事,不如说是游戏,因为他只需来回晃动,逐渐挪过 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如果有人帮忙,这件事该是多么简 单。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亲和那个使女— —就足够了;他们只需把胳臂伸到他那圆鼓鼓的背后,抬他 下床,放下他们的负担,然后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过身来 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会发挥作用的。那么,姑且 不管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的应该叫人帮忙呢?尽 管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一层,他却禁不住透出一丝微笑。
當他已經半個身子探到床外的時候——這個新方法與其 說是苦事,不如說是遊戲,因為他只需來回晃動,逐漸挪過 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如果有人幫忙,這件事該是多麼簡 單。兩個身強力壯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親和那個使女— —就足夠了;他們只需把胳臂伸到他那圓鼓鼓的背後,抬他 下床,放下他們的負擔,然後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過身來 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會發揮作用的。那麼,姑且 不管所有的門都是鎖着的,他是否真的應該叫人幫忙呢?盡 管處境非常困難,想到這一層,他卻禁不住透出一絲微笑。
他使劲地摇动着,身子已经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 他非得鼓足勇气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就是 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前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 派什么人来了。”他这么想,身子就随之而发僵,可是那些 细小的腿却动弹得更快了。一时之间周围一片静默。“他们 不愿开门。”格里高尔怀着不合常情的希望自言自语道。可 是使女当然还是跟往常一样踏着沉重的步子去开门了。格里 高尔听到客人的第一声招呼就马上知道这是谁——是秘书主 任亲自出马了。真不知自己生就什么命,竟落到给这样一家 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差错,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怀 疑!在这一个所有的职员全是无赖的公司里,岂不是只有他 一个人忠心耿耿吗?他早晨只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不是就 给良心折磨得几乎要发疯,真的下不了床吗?如果确有必要 来打听他出了什么事,派个学徒来不也够了吗——难道秘书 主任非得亲自出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无辜的一家人表示, 这个可疑的情况只有他自己那样的内行来调查才行吗?与其 说格里高尔下了决心,倒不如说他因为想到这些事非常激动, 因而用尽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砰的一声很响,但总算没 有响得吓人。地毯把他坠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他的背也不 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毫无弹性,所以声音很闷,不惊动人。只 是他不够小心,头翘得不够高,还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 扭了扭脑袋,痛苦而忿懑地把头挨在地板上磨蹭着。
他使勁地搖動着,身子已經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 他非得鼓足勇氣採取決定性的步驟了,因為再過五分鐘就是 七點一刻——正在這時,前門的門鈴響了起來。“是公司裡 派什麼人來了。”他這麼想,身子就隨之而發僵,可是那些 細小的腿卻動彈得更快了。一時之間周圍一片靜默。“他們 不願開門。”格里高爾懷着不合常情的希望自言自語道。可 是使女當然還是跟往常一樣踏着沉重的步子去開門了。格里 高爾聽到客人的第一聲招呼就馬上知道這是誰——是秘書主 任親自出馬了。真不知自己生就什麼命,竟落到給這樣一家 公司當差,只要有一點小小的差錯,馬上就會招來最大的懷 疑!在這一個所有的職員全是無賴的公司裡,豈不是只有他 一個人忠心耿耿嗎?他早晨只占用公司兩三個小時,不是就 給良心折磨得几乎要發瘋,真的下不了床嗎?如果確有必要 來打聽他出了什麼事,派個學徒來不也夠了嗎——難道秘書 主任非得親自出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無辜的一家人表示, 這個可疑的情況只有他自己那樣的內行來調查才行嗎?與其 說格里高爾下了決心,倒不如說他因為想到這些事非常激動, 因而用盡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砰的一聲很響,但總算沒 有響得嚇人。地毯把他墜落的聲音減弱了幾分,他的背也不 如他所想象的那麼毫無彈性,所以聲音很悶,不驚動人。只 是他不夠小心,頭翹得不夠高,還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 扭了扭腦袋,痛苦而忿懣地把頭挨在地板上磨蹭着。
“那里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秘书主任在左面房间里 说。格里高尔试图设想,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有一天也让秘 书主任碰上了;谁也不敢担保不会出这样的事。可是仿佛给 他的设想一个粗暴的回答似的,秘书主任在隔壁的房间里坚 定地走了几步,他那漆皮鞋子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从右 面的房间里,他妹妹用耳语向他通报消息:“格里高尔,秘 书主任来了。”“我知道了。”格里高尔低声嘟哝道;但是 没有勇气提高嗓门让妹妹听到他的声音。
“那裡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了。”秘書主任在左面房間裡 說。格里高爾試圖設想,今天他身上發生的事有一天也讓秘 書主任碰上了;誰也不敢擔保不會出這樣的事。可是彷彿給 他的設想一個粗暴的回答似的,秘書主任在隔壁的房間裡堅 定地走了幾步,他那漆皮鞋子發出了吱嘎吱嘎的聲音。從右 面的房間裡,他妹妹用耳語向他通報消息:“格里高爾,秘 書主任來了。”“我知道了。”格里高爾低聲嘟噥道;但是 沒有勇氣提高嗓門讓妹妹聽到他的聲音。
“格里高尔,”这时候,父亲在左边房间里说话了,“ 秘书主任来了,他要知道为什么你没能赶上早晨的火车。我 们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另外,他还要亲自和你谈话。所以, 请你开门吧。他度量大,对你房间里的凌乱不会见怪的。”
“格里高爾,”這時候,父親在左邊房間裡說話了,“ 秘書主任來了,他要知道為什麼你沒能趕上早晨的火車。我 們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另外,他還要親自和你談話。所以, 請你開門吧。他度量大,對你房間裡的凌亂不會見怪的。”
“早上好,萨姆沙先生,”与此同时,秘书主任和蔼地招呼 道。“他不舒服呢,”母亲对客人说,这时他父亲继续隔着 门在说话,“他不舒服,先生,相信我吧。他还能为了什么 原因误车呢!这孩子只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从来不出去, 连我瞧着都要生气了;这几天来他没有出差,可他天天晚上 都守在家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看看报,或 是把火车时刻表翻来覆去地看。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 儿。比如说,他花了两三个晚上刻了一个小镜框;您看到它 那么漂亮一定会感到惊奇;这镜框挂在他房间里;再过一分 钟等格里高尔打开门您就会看到了。您的光临真叫我高兴, 先生;我们怎么也没法使他开门;他真是固执;我敢说他一 定是病了,虽然他早晨硬说没病。”——
“早上好,薩姆沙先生,”與此同時,秘書主任和藹地招呼 道。“他不舒服呢,”母親對客人說,這時他父親繼續隔着 門在說話,“他不舒服,先生,相信我吧。他還能為了什麼 原因誤車呢!這孩子只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從來不出去, 連我瞧著都要生氣了;這幾天來他沒有出差,可他天天晚上 都守在家裡。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子旁邊,看看報,或 是把火車時刻表翻來覆去地看。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 兒。比如說,他花了兩三個晚上刻了一個小鏡框;您看到它 那麼漂亮一定會感到驚奇;這鏡框掛在他房間裡;再過一分 鐘等格里高爾打開門您就會看到了。您的光臨真叫我高興, 先生;我們怎麼也沒法使他開門;他真是固執;我敢說他一 定是病了,雖然他早晨硬說沒病。”——
“我马上来了,” 格里高尔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说,可是却寸步也没有移动, 生怕漏过他们谈话中的每一个字。“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 原因,太太,”秘书主任说,“我希望不是什么大病。虽然 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说,不知该算福气还是晦气,我们这些做 买卖的往往就得不把这些小毛病当作一回事,因为买卖嘛总 是要做的。”——“喂,秘书主任现在能进来了吗?”格里 高尔的父亲不耐烦地问,又敲起门来了。“不行。”格里高 尔回答。这声拒绝以后,在左面房间里是一阵令人痛苦的寂 静;右面房间里他妹妹啜泣起来了。
“我馬上來了,” 格里高爾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卻寸步也沒有移動, 生怕漏過他們談話中的每一個字。“我也想不出有什麼別的 原因,太太,”秘書主任說,“我希望不是什麼大病。雖然 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說,不知該算福氣還是晦氣,我們這些做 買賣的往往就得不把這些小毛病當作一回事,因為買賣嘛總 是要做的。”——“喂,秘書主任現在能進來了嗎?”格里 高爾的父親不耐煩地問,又敲起門來了。“不行。”格里高 爾回答。這聲拒絶以後,在左面房間裡是一陣令人痛苦的寂 靜;右面房間裡他妹妹啜泣起來了。
他妹妹为什么不和别的人在一起呢?她也许是刚刚起床, 还没有穿衣服吧。那么,她为什么哭呢?是因为他不起床让 秘书主任进来吗,是因为他有丢掉差使的危险吗,是因为老 板又要开口向他的父母讨还旧债吗?这些显然都是眼前不用 担心的事情。格里高尔仍旧在家里,丝毫没有弃家出走的念 头。的确,他现在暂时还躺在地毯上,知道他的处境的人当 然不会盼望他让秘书主任走进来。可是这点小小的失礼以后 尽可以用几句漂亮的辞令解释过去,格里高尔不见得马上就 给辞退。格里高尔觉得,就目前来说,他们与其对他抹鼻子 流泪苦苦哀求,还不如别打扰他的好。可是,当然啦,他们 的不明情况使他们大惑不解,也说明了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 举动。
他妹妹為什麼不和別的人在一起呢?她也許是剛剛起床, 還沒有穿衣服吧。那麼,她為什麼哭呢?是因為他不起床讓 秘書主任進來嗎,是因為他有丟掉差使的危險嗎,是因為老 板又要開口向他的父母討還舊債嗎?這些顯然都是眼前不用 擔心的事情。格里高爾仍舊在家裡,絲毫沒有棄家出走的念 頭。的確,他現在暫時還躺在地毯上,知道他的處境的人當 然不會盼望他讓秘書主任走進來。可是這點小小的失禮以後 盡可以用幾句漂亮的辭令解釋過去,格里高爾不見得馬上就 給辭退。格里高爾覺得,就目前來說,他們與其對他抹鼻子 流淚苦苦哀求,還不如別打擾他的好。可是,當然啦,他們 的不明情況使他們大惑不解,也說明了他們為什麼有這樣的 舉動。
“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现在提高了嗓门说,“您这 是怎么回事?您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光是回答‘是’和 ‘不是’,毫无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极大的忧虑,又极严重地 疏忽了——这我只不过顺便提一句——疏忽了公事方面的职 责。我现在以您父母和您经理的名义和您说话,我正式要求 您立刻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 原来还认为您是个安分守己、稳妥可靠的人,可您现在却突 然决心想让自己丢丑。经理今天早晨还对我暗示您不露面的 原因可能是什么——他提到了最近交给您管的现款——我还 几乎要以自己的名誉向他担保这根本不可能呢。可是现在我 才知道您真是执拗得可以,从现在起,我丝毫也不想袒护您 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并不是那么稳固的。这些话我本来想 私下里对您说的,可是既然您这样白白糟蹋我的时间,我就 不懂为什么您的父母不应该听到这些话了。近来您的工作叫 人很不满意;当然,目前买卖并不是旺季,这我们也承认, 可是一年里整整一个季度一点儿买卖也不做,这是不行的, 萨姆沙先生,这是完全不应该的。”
“薩姆沙先生,”秘書主任現在提高了嗓門說,“您這 是怎麼回事?您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光是回答‘是’和 ‘不是’,毫無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極大的憂慮,又極嚴重地 疏忽了——這我只不過順便提一句——疏忽了公事方面的職 責。我現在以您父母和您經理的名義和您說話,我正式要求 您立刻給我一個明確的解釋。我真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我 原來還認為您是個安分守己、穩妥可靠的人,可您現在卻突 然決心想讓自己丟醜。經理今天早晨還對我暗示您不露面的 原因可能是什麼——他提到了最近交給您管的現款——我還 几乎要以自己的名譽向他擔保這根本不可能呢。可是現在我 才知道您真是執拗得可以,從現在起,我絲毫也不想袒護您 了。您在公司裡的地位並不是那麼穩固的。這些話我本來想 私下裡對您說的,可是既然您這樣白白糟蹋我的時間,我就 不懂為什麼您的父母不應該聽到這些話了。近來您的工作叫 人很不滿意;當然,目前買賣並不是旺季,這我們也承認, 可是一年裡整整一個季度一點兒買賣也不做,這是不行的, 薩姆沙先生,這是完全不應該的。”
“可是,先生,”格里高尔喊道,他控制不住了,激动 得忘记了一切,“我这会儿正要来开门。一点儿小小的不舒 服,一阵头晕使我起不了床。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不过我 已经好了。我现在正要下床。再等我一两分钟吧!我不像自 己所想的那样健康。不过我已经好了,真的。这种小毛病难 道就能打垮我不成!我昨天晚上还好好儿的,这我父亲母亲 也可以告诉您,不,应该说我昨天晚上就感觉到了一些预兆。 我的样子想必已经不对劲了。您要问为什么我不向办公室报 告!可是人总以为一点点不舒服一定能顶过去,用不着请假 在家休息。哦,先生,别伤我父母的心吧!您刚才怪罪于我 的事都是没有根据的;从来没有谁这样说过我。也许您还没 有看到我最近兜来的定单吧。至少,我还能赶上八点钟的火 车呢,休息了这几个钟点我已经好多了。千万不要因为我而 把您耽搁在这儿,先生;我马上就会开始工作的,这有劳您 转告经理,在他面前还得请您多替我美言几句呢!”
“可是,先生,”格里高爾喊道,他控制不住了,激動 得忘記了一切,“我這會兒正要來開門。一點兒小小的不舒 服,一陣頭暈使我起不了床。我現在還躺在床上呢。不過我 已經好了。我現在正要下床。再等我一兩分鐘吧!我不像自 己所想的那樣健康。不過我已經好了,真的。這種小毛病難 道就能打垮我不成!我昨天晚上還好好兒的,這我父親母親 也可以告訴您,不,應該說我昨天晚上就感覺到了一些預兆。 我的樣子想必已經不對勁了。您要問為什麼我不向辦公室報 告!可是人總以為一點點不舒服一定能頂過去,用不着請假 在家休息。哦,先生,別傷我父母的心吧!您剛纔怪罪於我 的事都是沒有根據的;從來沒有誰這樣說過我。也許您還沒 有看到我最近兜來的定單吧。至少,我還能趕上八點鐘的火 車呢,休息了這幾個鐘點我已經好多了。千萬不要因為我而 把您耽擱在這兒,先生;我馬上就會開始工作的,這有勞您 轉告經理,在他面前還得請您多替我美言幾句呢!”
格里高尔一口气说着,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 也许是因为有了床上的那些锻炼,格里高尔没费多大气力就 来到柜子旁边,打算依靠柜子使自己直立起来。他的确是想 开门,的确是想出去和秘书主任谈话的;他很想知道,大家 这么坚持以后,看到了他又会说些什么。要是他们都大吃一 惊,那么责任就再也不在他身上,他可以得到安静了。如果 他们完全不在意,那么他也根本不必不安,只要真的赶紧上 车站去搭八点钟的车就行了。
格里高爾一口氣說著,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麼, 也許是因為有了床上的那些鍛鍊,格里高爾沒費多大氣力就 來到柜子旁邊,打算依靠柜子使自己直立起來。他的確是想 開門,的確是想出去和秘書主任談話的;他很想知道,大家 這麼堅持以後,看到了他又會說些什麼。要是他們都大吃一 驚,那麼責任就再也不在他身上,他可以得到安靜了。如果 他們完全不在意,那麼他也根本不必不安,只要真的趕緊上 車站去搭八點鐘的車就行了。
起先,他好几次从光滑的柜面 上滑下来,可是最后,在一使劲之后,他终于站直了;现在 他也不管下身疼得像火烧一般了。接着他让自己靠向附近一 张椅子的背部,用他那些细小的腿抓住了椅背的边。这使他 得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不再说话,因为这时候他听见秘书 主任又开口了。
起先,他好幾次從光滑的櫃面 上滑下來,可是最後,在一使勁之後,他終於站直了;現在 他也不管下身疼得像火燒一般了。接着他讓自己靠向附近一 張椅子的背部,用他那些細小的腿抓住了椅背的邊。這使他 得以控制自己的身體,他不再說話,因為這時候他聽見秘書 主任又開口了。
“你们听得懂哪个字吗?”秘书主任问,“他不见得在 开我们的玩笑吧?”“哦,天哪,”他母亲声泪俱下地喊道, “也许他病害得不轻,倒是我们在折磨他呢。葛蕾特!葛蕾 特!”接着她嚷道。“什么事,妈妈?”他妹妹打那一边的 房间里喊道。她们就这样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对嚷起来。“ 你得马上去请医生。格里高尔病了。去请医生,快点儿。你 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吗?”“这不是人的声音。”秘书主任 说,跟母亲的尖叫声一比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
“你們聽得懂哪個字嗎?”秘書主任問,“他不見得在 開我們的玩笑吧?”“哦,天哪,”他母親聲淚俱下地喊道, “也許他病害得不輕,倒是我們在折磨他呢。葛蕾特!葛蕾 特!”接着她嚷道。“什麼事,媽媽?”他妹妹打那一邊的 房間裡喊道。她們就這樣隔着格里高爾的房間對嚷起來。“ 你得馬上去請醫生。格里高爾病了。去請醫生,快點兒。你 沒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嗎?”“這不是人的聲音。”秘書主任 說,跟母親的尖叫聲一比他的嗓音顯得格外低沉。
“安娜! 安娜!”他父亲从客厅向厨房里喊道,一面还拍着手,“马 上去找个锁匠来!”于是两个姑娘奔跑得裙子飕飕响地穿过 了客厅——他妹妹怎能这么快就穿好衣服的呢?——接着又 猛然大开了前门,没有听见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她们显然听 任它洞开着,什么人家出了不幸的事情就总是这样。
“安娜! 安娜!”他父親從客廳向廚房裡喊道,一面還拍着手,“馬 上去找個鎖匠來!”於是兩個姑娘奔跑得裙子颼颼響地穿過 了客廳——他妹妹怎能這麼快就穿好衣服的呢?——接着又 猛然大開了前門,沒有聽見門重新關上的聲音;她們顯然聽 任它洞開着,什麼人家出了不幸的事情就總是這樣。
格里高尔现在倒镇静多了。显然,他发出来的声音人家 再也听不懂了,虽然他自己听来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 这也许是因为他的耳朵变得能适应这种声音了。不过至少现在 大家相信他有什么地方不太妙,都准备来帮助他了。这些初 步措施将带来的积极效果使他感到安慰。他觉得自己又重新 进入人类的圈子,对大夫和锁匠都寄于了莫大的希望,却没 有怎样分清两者之间的区别。为了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重要 谈话中声音尽可能清晰些,他稍微嗽了嗽嗓子,他当然尽量 压低声音,因为就连他自己听起来,这声音也不像人的咳嗽。 这时候,隔壁房间里一片寂静。也许他的父母正陪了秘书主 任坐在桌旁,在低声商谈,也许他们都靠在门上细细谛听呢。
格里高爾現在倒鎮靜多了。顯然,他發出來的聲音人家 再也聽不懂了,雖然他自己聽來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 這也許是因為他的耳朵變得能適應這種聲音了。不過至少現在 大家相信他有什麼地方不太妙,都準備來幫助他了。這些初 步措施將帶來的積極效果使他感到安慰。他覺得自己又重新 進入人類的圈子,對大夫和鎖匠都寄於了莫大的希望,卻沒 有怎樣分清兩者之間的區別。為了使自己在即將到來的重要 談話中聲音儘可能清晰些,他稍微嗽了嗽嗓子,他當然儘量 壓低聲音,因為就連他自己聽起來,這聲音也不像人的咳嗽。 這時候,隔壁房間裡一片寂靜。也許他的父母正陪了秘書主 任坐在桌旁,在低聲商談,也許他們都靠在門上細細諦聽呢。
格里高尔慢慢地把椅子推向门边,接着便放开椅子,抓 住了门来支撑自己--他那些细腿的脚底上倒是颇有粘性的 --他在门上靠了一会儿,喘过一口气来。接着他开始用嘴 巴来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不幸的是,他并没有什么牙齿 --他得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不过他的下颚倒好像非 常结实;靠着这下颚总算转动了钥匙,他准是不小心弄伤了 什么地方,因为有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淌过钥 匙,滴到地上。
格里高爾慢慢地把椅子推向門邊,接着便放開椅子,抓 住了門來支撐自己--他那些細腿的腳底上倒是頗有粘性的 --他在門上靠了一會兒,喘過一口氣來。接着他開始用嘴 巴來轉動插在鎖孔裡的鑰匙。不幸的是,他並沒有什麼牙齒 --他得用什麼來咬住鑰匙呢?--不過他的下顎倒好像非 常結實;靠着這下顎總算轉動了鑰匙,他準是不小心弄傷了 什麼地方,因為有一股棕色的液體從他嘴裡流出來,淌過鑰 匙,滴到地上。
“你们听,”门后的秘书主任说,“他在转 动钥匙了。”这对格里高尔是个很大的鼓励;不过他们应该 都来给他打气,他的父亲母亲都应该喊:“加油,格里高尔。 ”他们应该大声喊道:“坚持下去,咬紧钥匙!”他相信他 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心自己的努力,就集中全力死命咬住钥 匙。钥匙需要转动时,他便用嘴巴衔着它,自己也绕着锁孔 转了一圈,好把钥匙扭过去,或者不如说,用全身的重量使 它转动。终于屈服的锁发出响亮的卡嗒一声,使格里高尔大 为高兴。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对自己说:“这样一来我就 不用锁匠了。”接着就把头搁在门柄上,想把门整个打开。
“你們聽,”門後的秘書主任說,“他在轉 動鑰匙了。”這對格里高爾是個很大的鼓勵;不過他們應該 都來給他打氣,他的父親母親都應該喊:“加油,格里高爾。 ”他們應該大聲喊道:“堅持下去,咬緊鑰匙!”他相信他 們都在全神貫注地關心自己的努力,就集中全力死命咬住鑰 匙。鑰匙需要轉動時,他便用嘴巴銜着它,自己也繞着鎖孔 轉了一圈,好把鑰匙扭過去,或者不如說,用全身的重量使 它轉動。終於屈服的鎖發出響亮的卡嗒一聲,使格里高爾大 為高興。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對自己說:“這樣一來我就 不用鎖匠了。”接着就把頭擱在門柄上,想把門整個打開。
门是向他自己这边拉的,所以虽然已经打开,人家还是 瞧不见他。他得慢慢地从对开的那半扇门后面把身子挪出来, 而且得非常小心,以免背脊直挺挺地跌倒在房间里。他正在 困难地挪动自己,顾不上作任何观察,却听到秘书主任“哦! ”的一声大叫--发出来的声音像一股猛风--现在他可以 看见那个人了,他站得靠近门口,一只手遮在张大的嘴上, 慢慢地往后退去,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强大压力在驱逐他似的。 格里高尔的母亲--虽然秘书主任在场,她的头发仍然没有 梳好,还是乱七八糟地竖着--她先是双手合掌瞧瞧他父亲, 接着向格里高尔走了两步,随即倒在地上,裙子摊了开来, 脸垂到胸前,完全看不见了。他父亲握紧拳头,一副恶狠狠 的样子,仿佛要把格里高尔打回到房间里去,接着他又犹豫 不定地向起坐室扫了一眼,然后把双手遮住眼睛,哭泣起来, 连他那宽阔的胸膛都在起伏不定
門是向他自己這邊拉的,所以雖然已經打開,人家還是 瞧不見他。他得慢慢地從對開的那半扇門後面把身子挪出來, 而且得非常小心,以免背脊直挺挺地跌倒在房間裡。他正在 困難地挪動自己,顧不上作任何觀察,卻聽到秘書主任“哦! ”的一聲大叫--發出來的聲音像一股猛風--現在他可以 看見那個人了,他站得靠近門口,一隻手遮在張大的嘴上, 慢慢地往後退去,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強大壓力在驅逐他似的。 格里高爾的母親--雖然秘書主任在場,她的頭髮仍然沒有 梳好,還是亂七八糟地豎著--她先是雙手合掌瞧瞧他父親, 接着向格里高爾走了兩步,隨即倒在地上,裙子攤了開來, 臉垂到胸前,完全看不見了。他父親握緊拳頭,一副惡狠狠 的樣子,彷彿要把格里高爾打回到房間裡去,接着他又猶豫 不定地向起坐室掃了一眼,然後把雙手遮住眼睛,哭泣起來, 連他那寬闊的胸膛都在起伏不定
格里高尔没有接着往起坐室走去,却靠在那半扇关紧的 门的后面,所以他只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还侧着探在外面 的头去看别人。这时候天更亮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对 面一幢长得没有尽头的深灰色的建筑--这是一所医院-- 上面惹眼地开着一排排呆板的窗子;雨还在下,不过已成为 一滴滴看得清的大颗粒了。大大小小的早餐盆碟摆了一桌子, 对于格里高尔的父亲,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他一 边看各式各样的报纸,一边吃,要吃上好几个钟头,在格里 高尔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他服兵役时的照片,当时他是少 尉,他的手按在剑上,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分明要人 家尊敬他的军人风度和制服。前厅的门开着,大门也开着, 可以一直看到住宅前的院子和最下面的几级楼梯。
格里高爾沒有接着往起坐室走去,卻靠在那半扇關緊的 門的後面,所以他只有半個身子露在外面,還側着探在外面 的頭去看別人。這時候天更亮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對 面一幢長得沒有盡頭的深灰色的建築--這是一所醫院-- 上面惹眼地開着一排排獃板的窗子;雨還在下,不過已成為 一滴滴看得清的大顆粒了。大大小小的早餐盆碟擺了一桌子, 對於格里高爾的父親,早餐是一天裡最重要的一頓飯,他一 邊看各式各樣的報紙,一邊吃,要吃上好幾個鐘頭,在格里 高爾正對面的牆上掛着一幅他服兵役時的照片,當時他是少 尉,他的手按在劍上,臉上掛着無憂無慮的笑容,分明要人 家尊敬他的軍人風度和制服。前廳的門開着,大門也開着, 可以一直看到住宅前的院子和最下面的幾級樓梯。
“好吧,”格里高尔说,他完全明白自己是唯一多少保 持着镇静的人,“我立刻穿上衣服,等包好样品就动身,您 是否还容许我去呢?您瞧,先生,我并不是冥顽不化的人, 我很愿意工作;出差是很辛苦的,但我不出差就活不下去。 您上哪儿去,先生? 去办公室?是吗? 我这些情形您能如 实地反映上去吗?人总有暂时不能胜任工作的时候,不过这 时正需要想起他过去的成绩。而且还要想到以后他又恢复了 工作能力的时候,他一定会干得更勤恳更用心。我一心想忠 诚地为老板做事,这您也很清楚。何况,我还要供养我的父 母和妹妹。我现在景况十分困难,不过我会重新挣脱出来的。 请您千万不要火上加油。在公司里请一定帮我说几句好话。 旅行推销员在公司里不讨人喜欢,这我知道。大家以为他们 赚的是大钱,过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这种成见也犯不着去 纠正。可是您呢,先生,比公司里所有的人看得都全面,是 的,让我私下里告诉您,您比老板本人还全面,他是东家, 当然可以凭自己的好恶随便不喜欢哪个职员。您知道得最清 楚,旅行推销员几乎长年不在办公室,他们自然很容易成为 闲话、怪罪和飞短流长的目标。可他自己却几乎完全不知道, 所以防不胜防。直待他精疲力竭地转完一个圈子回到家里, 这才亲身体验到连原因都无法找寻的恶果落到了自己身上。 先生,先生,您不能不说我一句好话就走啊,请表明您觉得 我至少还有几分是对的呀!”
“好吧,”格里高爾說,他完全明白自己是唯一多少保 持着鎮靜的人,“我立刻穿上衣服,等包好樣品就動身,您 是否還容許我去呢?您瞧,先生,我並不是冥頑不化的人, 我很願意工作;出差是很辛苦的,但我不出差就活不下去。 您上哪兒去,先生? 去辦公室?是嗎? 我這些情形您能如 實地反映上去嗎?人總有暫時不能勝任工作的時候,不過這 時正需要想起他過去的成績。而且還要想到以後他又恢復了 工作能力的時候,他一定會幹得更勤懇更用心。我一心想忠 誠地為老闆做事,這您也很清楚。何況,我還要供養我的父 母和妹妹。我現在景況十分困難,不過我會重新掙脫出來的。 請您千萬不要火上加油。在公司裡請一定幫我說幾句好話。 旅行推銷員在公司裡不討人喜歡,這我知道。大家以為他們 賺的是大錢,過的是逍遙自在的日子。這種成見也犯不着去 糾正。可是您呢,先生,比公司裡所有的人看得都全面,是 的,讓我私下裡告訴您,您比老闆本人還全面,他是東家, 當然可以憑自己的好惡隨便不喜歡哪個職員。您知道得最清 楚,旅行推銷員几乎長年不在辦公室,他們自然很容易成為 閒話、怪罪和飛短流長的目標。可他自己卻几乎完全不知道, 所以防不勝防。直待他精疲力竭地轉完一個圈子回到家裡, 這才親身體驗到連原因都無法找尋的惡果落到了自己身上。 先生,先生,您不能不說我一句好話就走啊,請表明您覺得 我至少還有幾分是對的呀!”
可是格里高尔才说头几个字,秘书主任就已经踉跄倒退, 只是张着嘴唇,侧过颤抖的肩膀直勾勾地瞪着他。格里高尔 说话时,他片刻也没有站定,却偷偷地向门口踅去,眼睛始 终盯紧了格里高尔,只是每次只移动一寸,仿佛存在某项不 准离开房间的禁令一般。好不容易退入了前厅,他最后一步 跨出起坐室时动作好猛,真像是他的脚跟刚给火烧着了。他 一到前厅就伸出右手向楼梯跑去,好似那边有什么神秘的救 星在等待他。
可是格里高爾才說頭幾個字,秘書主任就已經踉蹌倒退, 只是張着嘴唇,側過顫抖的肩膀直勾勾地瞪着他。格里高爾 說話時,他片刻也沒有站定,卻偷偷地向門口踅去,眼睛始 終盯緊了格里高爾,只是每次只移動一寸,彷彿存在某項不 準離開房間的禁令一般。好不容易退入了前廳,他最後一步 跨出起坐室時動作好猛,真像是他的腳跟剛給火燒着了。他 一到前廳就伸出右手向樓梯跑去,好似那邊有什麼神秘的救 星在等待他。
格里高尔明白,如果要保住他在公司里的职位,不想砸 掉饭碗,那就决不能让秘书主任抱着这样的心情回去。他的 父母对这一点不太了然;多年以来,他们已经深信格里高尔 在这家公司里要待上一辈子的,再说,他们的心里已经完全 放在当前的不幸事件上,根本无法考虑将来的事。可是格里 高尔却考虑到了。一定得留住秘书信任,安慰他,劝告他, 最后还要说服他;格里高尔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这上面 呢!只要妹妹在场就好了!她很聪明;当格里高尔还安静地 仰在床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哭了。总是那么偏袒女性的秘书主 任一定会乖乖地听她的话;她会关上大门,在前厅里把他说 得不再惧怕。可是她偏偏不在。格里高尔只得自己来应付当 前的局面。
格里高爾明白,如果要保住他在公司裡的職位,不想砸 掉飯碗,那就決不能讓秘書主任抱著這樣的心情回去。他的 父母對這一點不太瞭然;多年以來,他們已經深信格里高爾 在這家公司裡要待上一輩子的,再說,他們的心裡已經完全 放在當前的不幸事件上,根本無法考慮將來的事。可是格里 高爾卻考慮到了。一定得留住秘書信任,安慰他,勸告他, 最後還要說服他;格里高爾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這上面 呢!只要妹妹在場就好了!她很聰明;當格里高爾還安靜地 仰在床上的時候她就已經哭了。總是那麼偏袒女性的秘書主 任一定會乖乖地聽她的話;她會關上大門,在前廳裡把他說 得不再懼怕。可是她偏偏不在。格里高爾只得自己來應付當 前的局面。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究竟有什么活动能力,也 没有想一想他的话人家仍旧很可能听不懂,而且简直根本听 不懂,就放开了那扇门,挤过门口,迈步向秘书主任走去, 而后者正可笑地用两只手抱住楼梯的栏杆;格里高尔刚要摸 索可以支撑的东西,忽然轻轻喊了一声,身子趴了下来,他 那许多只腿着了地。还没等全部落地,他的身子已经获得了 安稳的感觉,从早晨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脚底下现在是 结结实实的地板了;他高兴地注意到,他的腿完全听众指挥; 它们甚至努力地把他朝他心里所想的任何方向带去;他简直 要相信,他所有的痛苦总解脱的时候终于快来了。可是就在 这一刹那间,当他摇摇摆摆一心想动弹的时候,当他离开母 亲不远,躺在她对面地板上的时候,本来似乎已经完全瘫痪 的母亲,这时却霍地跳了起来,伸直两臂,张开了所有的手 指,喊道:“救命啊,老天爷,救命啊!”一面又低下头来, 仿佛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清楚些,同时又偏偏身不由已地一 直往后退,根本没顾到她后面有张摆满了食物的桌子;她撞 上桌子,又糊里糊涂倏地坐了上去,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她旁 边那把大咖啡壶已经打翻,咖啡也汩汩地流到了地毯上。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究竟有什麼活動能力,也 沒有想一想他的話人家仍舊很可能聽不懂,而且簡直根本聽 不懂,就放開了那扇門,擠過門口,邁步向秘書主任走去, 而後者正可笑地用兩隻手抱住樓梯的欄杆;格里高爾剛要摸 索可以支撐的東西,忽然輕輕喊了一聲,身子趴了下來,他 那許多隻腿着了地。還沒等全部落地,他的身子已經獲得了 安穩的感覺,從早晨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腳底下現在是 結結實實的地板了;他高興地注意到,他的腿完全聽眾指揮; 它們甚至努力地把他朝他心裡所想的任何方向帶去;他簡直 要相信,他所有的痛苦總解脫的時候終於快來了。可是就在 這一剎那間,當他搖搖擺擺一心想動彈的時候,當他離開母 親不遠,躺在她對面地板上的時候,本來似乎已經完全癱瘓 的母親,這時卻霍地跳了起來,伸直兩臂,張開了所有的手 指,喊道:“救命啊,老天爺,救命啊!”一面又低下頭來, 彷彿想把格里高爾看得更清楚些,同時又偏偏身不由已地一 直往後退,根本沒顧到她後面有張擺滿了食物的桌子;她撞 上桌子,又糊里糊塗倏地坐了上去,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她旁 邊那把大咖啡壺已經打翻,咖啡也汩汩地流到了地毯上。
“妈妈,妈妈。”格里高尔低声地说道,抬起头来看着 她。这时候已经完全把秘书主任撇在脑后;他的嘴却忍不住 咂巴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淌出来的咖啡。这使他母亲再一次 尖叫起来。她从桌子旁边逃开,倒在急忙来扶她的父亲的怀 抱里。可是格里高尔现在顾不得他的父母;秘书主任已经在 走下楼梯了,他的下巴探在栏杆上扭过头来最后回顾了一眼。 格里高尔急走几步,想尽可能追上他;可是秘书主任一定是 看出了他的意图,因为他往下蹦了几级,随即消失了;可是 还在不断地叫嚷“噢!”回声传遍了整个楼梯。 不幸得很, 秘书主任的逃走仿佛使一直比较镇定的父亲也慌乱万分,因 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赶那人,或者至少别去阻拦格里高尔去 追逐,反而右手操起秘书主任连同帽子和大衣一起留在一张 椅子上的手杖,左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张大报纸,一面顿脚, 一面挥动手杖和报纸,要把格里高尔赶回到房间里去。格里 高尔的请求全然无效,事实上别人根本不理解;不管他怎样 谦恭地低下头去,他父亲反而把脚顿得更响。
“媽媽,媽媽。”格里高爾低聲地說道,抬起頭來看著 她。這時候已經完全把秘書主任撇在腦後;他的嘴卻忍不住 咂巴起來,因為他看到了淌出來的咖啡。這使他母親再一次 尖叫起來。她從桌子旁邊逃開,倒在急忙來扶她的父親的懷 抱裡。可是格里高爾現在顧不得他的父母;秘書主任已經在 走下樓梯了,他的下巴探在欄杆上扭過頭來最後回顧了一眼。 格里高爾急走幾步,想儘可能追上他;可是秘書主任一定是 看出了他的意圖,因為他往下蹦了幾級,隨即消失了;可是 還在不斷地叫嚷“噢!”回聲傳遍了整個樓梯。 不幸得很, 秘書主任的逃走彷彿使一直比較鎮定的父親也慌亂萬分,因 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趕那人,或者至少別去阻攔格里高爾去 追逐,反而右手操起秘書主任連同帽子和大衣一起留在一張 椅子上的手杖,左手從桌子上抓起一張大報紙,一面頓腳, 一面揮動手杖和報紙,要把格里高爾趕回到房間裡去。格里 高爾的請求全然無效,事實上別人根本不理解;不管他怎樣 謙恭地低下頭去,他父親反而把腳頓得更響。
另一边,他母 亲不顾天气寒冷,打开了一扇窗子,双手掩住脸,尽量把身 子往外探。一阵劲风从街上刮到楼梯,窗帘掀了起来,桌上 的报纸吹得拍达拍达乱响,有几张吹落在地板上。格里高尔 的父亲无情地把他往后赶,一面嘘嘘叫着,简直像个野人。 可是格里高尔还不熟悉怎么往后退,所以走得很慢。如果有 机会掉过头,他能很快回进房间的,但是他怕转身的迟缓会 使他父亲更加生气,他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会照准他的背上 或头上给以狠狠的一击的,到后来,他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因为他绝望地注意到,倒退着走连方向都掌握不了;因此, 他一面始终不安地侧过头瞅着父亲,一面开始掉转身子,他 想尽量快些,事实上却非常迂缓。也许父亲发现了他的良好 意图,因此并不干涉他,只是在他挪动时远远地用手杖尖拨 拨他。只要父亲不再发出那种无法忍受的嘘嘘声就好了。这 简直要使格里高尔发狂。他已经完全转过去了,只是因为给 嘘声弄得心烦意乱,甚至转得过了头。最后他总算对准了门 口,可是他的身体又偏巧宽得过不去。
另一邊,他母 親不顧天氣寒冷,打開了一扇窗子,雙手掩住臉,儘量把身 子往外探。一陣勁風從街上刮到樓梯,窗帘掀了起來,桌上 的報紙吹得拍達拍達亂響,有幾張吹落在地板上。格里高爾 的父親無情地把他往後趕,一面噓噓叫着,簡直像個野人。 可是格里高爾還不熟悉怎麼往後退,所以走得很慢。如果有 機會掉過頭,他能很快回進房間的,但是他怕轉身的遲緩會 使他父親更加生氣,他父親手中的手杖隨時會照准他的背上 或頭上給以狠狠的一擊的,到後來,他竟不知怎麼辦才好, 因為他絶望地注意到,倒退着走連方向都掌握不了;因此, 他一面始終不安地側過頭瞅着父親,一面開始掉轉身子,他 想儘量快些,事實上卻非常迂緩。也許父親發現了他的良好 意圖,因此並不干涉他,只是在他挪動時遠遠地用手杖尖撥 撥他。只要父親不再發出那種無法忍受的噓噓聲就好了。這 簡直要使格里高爾發狂。他已經完全轉過去了,只是因為給 噓聲弄得心煩意亂,甚至轉得過了頭。最後他總算對準了門 口,可是他的身體又偏巧寬得過不去。
但是在目前精神状态 下的父亲,当然不会想到去打开另外半扇门好让格里高尔得 以通过。他父亲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尽快把格里高尔赶回房 间。让格里高尔直立起来,侧身进入房间,就要做许多麻烦 的准备,父亲是绝不会答应的。他现在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 他拼命催促格里高尔往前走,好像他前面没有什么障碍似的; 格里高尔听到他后面响着的声音不再像是父亲一个人的了; 现在更不是闹着玩的了,所以格里高尔不顾一切狠命向门口 挤去。他身子的一边拱了起来,倾斜地卡在门口,腰部挤伤 了,在洁白的门上留下了可憎的斑点,不一会儿他就给夹住 了,不管怎么挣扎,还是丝毫动弹不得,他一边的腿在空中 颤抖地舞动,另一边的腿却在地上给压得十分疼痛--这时, 他父亲从后面使劲地推了他一把,实际上这倒是支援,使他 一直跌进了房间中央,汩汩地流着血。在他后面,门砰的一 声用手杖关上了,屋子里终于恢复了寂静。
但是在目前精神狀態 下的父親,當然不會想到去打開另外半扇門好讓格里高爾得 以通過。他父親腦子裡只有一件事,儘快把格里高爾趕回房 間。讓格里高爾直立起來,側身進入房間,就要做許多麻煩 的準備,父親是絶不會答應的。他現在發出的聲音更加響亮, 他拚命催促格里高爾往前走,好像他前面沒有什麼障礙似的; 格里高爾聽到他後面響着的聲音不再像是父親一個人的了; 現在更不是閙着玩的了,所以格里高爾不顧一切狠命向門口 擠去。他身子的一邊拱了起來,傾斜地卡在門口,腰部擠傷 了,在潔白的門上留下了可憎的斑點,不一會兒他就給夾住 了,不管怎麼掙扎,還是絲毫動彈不得,他一邊的腿在空中 顫抖地舞動,另一邊的腿卻在地上給壓得十分疼痛--這時, 他父親從後面使勁地推了他一把,實際上這倒是支援,使他 一直跌進了房間中央,汩汩地流着血。在他後面,門砰的一 聲用手杖關上了,屋子裡終於恢復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