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 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他仰臥着,那堅硬 的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 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蓋不 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驅來,他那許多隻 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着。
“我出了什麼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他的房間, 雖是嫌小了些,的確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間,仍然安靜地躺 在四堵熟悉的牆壁當中。在攤放著打開的衣料樣品--薩姆 沙是個旅行推銷員--的桌子上面,還是掛着那幅畫,這是 他最近從一本畫報上剪下來裝在漂亮的金色鏡框裡的。畫的 是一位戴皮帽子圍皮圍巾的貴婦人,她挺直身子坐著,把一 只套沒了整個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遞給看畫的人。
格里高爾的眼睛接着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陰暗——可 以聽到雨點敲打在窗檻上的聲音——他的心情也變得憂鬱了。 “要是再睡一會兒,把這一切晦氣事統統忘掉那該多好。” 他想。但是完全辦不到,平時他習慣于向右邊睡,可是在目 前的情況下,再也不能採取那樣的姿態了。無論怎樣用力向 右轉,他仍舊滾了回來,肚子朝天。他試了至少一百次,還 閉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拚命掙扎的腿,到後來他的腰部感到 一種從未體味過的隱痛,才不得不罷休。
“啊,天哪,”他想,“我怎麼單單挑上這麼一個累人 的差使呢!長年累月到處奔波,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再加 上還有經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 低劣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 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 ”他覺得肚子上有點兒癢,就慢慢地挪動身子,靠近床頭, 好讓自己頭抬起來更容易些;他看清了發癢的地方,那兒布 滿着白色的小斑點,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想用一條腿去 搔一搔,可是馬上又縮了回來,因為這一碰使他渾身起了一 陣寒顫。
他又滑下來恢復到原來的姿勢。“起床這麼早,”他想, “會使人變傻的。人是需要睡覺的。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貴 婦人。比如,我有一天上午趕回旅館登記取回定貨單時,別 的人才坐下來吃早餐。我若是跟我的老闆也來這一手,準定 當場就給開除。也許開除了倒更好一些,誰說得準呢。如果 不是為了父母親而總是謹小慎微,我早就辭職不幹了,我早 就會跑到老闆面前,把肚子裡的氣出個痛快。那個傢伙準會 從寫字桌後面直蹦起來!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總是那樣 居高臨下坐在桌子上面對職員發號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 偏偏重聽,大家不得不走到他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無 轉機;只要等我攢夠了錢還清了父母欠他的債——也許還得 五六年——可是我一定能做到。到那時我就會時來運轉了。 不過眼下我還是起床為妙,因為火車五點鐘就要開了。 ”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滴嗒嗒響着的閙鐘。天哪!他想到。 已經六點半了,而時針還在悠悠然向前移動,連六點半也過 了,馬上就要七點差一刻了。閙鐘難道沒有響過嗎?從床上 可以看到閙鐘明明是撥到四點鐘的;顯然它已經響過了。是 的,不過在那震耳欲聾的響聲裡,難道真的能安寧地睡着嗎? 嗯,他睡得並不安寧,可是卻正說明他睡得不壞。那麼他現 在該幹什麼呢?下一班車七點鐘開;要搭這一班車他得發瘋 似的趕才行,可是他的樣品都還沒有包好,他也覺得自己的 精神不甚佳。而且即使他趕上這班車,還是逃不過上司的一 頓申斥,因為公司的聽差一定是在等候五點鐘那班火車,這 時早已回去報告他沒有趕上了。那聽差是老闆的心腹,既無 骨氣又愚蠢不堪。那麼,說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過這將是 最不愉快的事,而且也顯得很可疑,因為他服務五年以來沒 有害過一次病。老闆一定會親自帶了醫藥顧問一起來,一定 會責怪他的父母怎麼養出這樣懶惰的兒子,他還會引證醫藥 顧問的話,粗暴地把所有的理由都駁掉,在那個大夫看來, 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號,再也沒有第二種人了。再說 今天這種情況,大夫的話是不是真的不對呢?格里高爾覺得 身體挺不錯,只除了有些睏乏,這在如此長久的一次睡眠以 後實在有些多餘,另外,他甚至覺得特別餓。
這一切都飛快地在他腦子裡閃過,他還是沒有下決心起 床——閙鐘敲六點三刻了——這時,他床頭後面的門上傳來 了輕輕的一下叩門聲。
“格里高爾,”一個聲音說,——這 是他母親的聲音——“已經七點差一刻了。你不是還要趕火 車嗎?”好溫和的聲音!格里高爾聽到自己的回答聲時不免 大吃一驚。沒錯,這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可是卻有另一種 可怕的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同時發了出來,彷彿是伴音似的, 使他的話只有最初幾個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着馬上就受到 了干擾,弄得意義含混,使人家說不上到底聽清楚沒有。格 裡高爾本想回答得詳細些,好把一切解釋清楚,可是在這樣 的情形下他只得簡單地說:“是的,是的,謝謝你,媽媽, 我這會兒正在起床呢。”隔着木門,外面一定聽不到格里高 爾聲音的變化,因為他母親聽到這些話也滿意了,就拖着步 子走了開去。然而這場簡短的對話使家裡人都知道格里高爾 還在屋子裡,這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於是在側邊的一扇 門上立刻就響起了他父親的叩門聲,很輕,不過用的卻是拳 頭。“格里高爾,格里高爾,”他喊到,“你怎麼啦?”過 了一小會兒他又用更低沉的聲音催促道:“格里高爾!格里 高爾!”在另一側的門上他的妹妹也用輕輕的悲哀的聲音問: “格里高爾,你不舒服嗎?要不要什麼東西?”他同時回答 了他們兩個人:“我馬上就好了。”他把聲音發得更清晰, 說完一個字過一會兒才說另一個字,竭力使他的聲音顯得正 常。於是他父親走回去吃他的早飯了,他妹妹卻低聲地說: “格里高爾,開開門吧,求求你。”可是他並不想開門,所 以暗自慶幸自己由於時常旅行,他養成了晚上鎖住所有門的 習慣。即使回到家裡也是這樣。
首先他要靜悄悄地不受打擾地起床,穿好衣服,最要緊 的是吃飽早飯,再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他非常明白, 躺在床上瞎想一氣是想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他還記得過去也 許是因為睡覺姿勢不好,躺在床上時往往會覺得這兒那兒隱 隱作痛,及至起來,就知道純屬心理作用,所以他殷切地盼 望今天早晨的幻覺會逐漸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變聲音 不是因為別的而僅僅是重感冒的朕兆,這是旅行推銷員的職 業病。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 滑下來了。可是下一個動作就非常之困難,特別是因為他的 身子寬得出奇。他得要有手和胳臂才能讓自己坐起來;可是 他有的只是無數細小的腿,它們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揮動, 而他自己卻完全無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條腿,可是他 偏偏伸得筆直;等他終於讓它聽從自己的指揮時,所有別的 腿卻莫名其妙地亂動不已。“總是獃在床上有什麼意思呢。” 格里高爾自言自語地說。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離床,可是他還沒有 見過自己的下身,腦子里根本沒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動下身 真是難上加難,挪動起來是那樣的遲緩;所以到最後,他煩 死了,就用盡全力魯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錯,重重 地撞在床腳上,一陣徹骨的痛楚使他明白,如今他身上最敏 感的地方也許正是他的下身。
於是他就打算先讓上身離床,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部一點 點挪向床沿。這卻毫不困難,他的身驅雖然又寬又大,也終 于跟着頭部移動了。可是,等到頭部終於懸在床邊上,他又 害怕起來,不敢再前進了,因為,老實說,如果他就這樣讓 自己掉下去,不摔壞腦袋才怪呢。他現在最要緊的是保持清 醒,特別是現在;他寧願繼續待在床上。
可是重複了幾遍同樣的努力以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還是恢復了原來的姿勢躺着,一面瞧他那些細腿在難以置信 地更瘋狂地掙扎;格里高爾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荒唐的 混亂處境,他就再一次告訴自己,待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 合理的做法還是冒一切危險來實現離床這個極渺茫的希望。 可是同時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冷靜地,極其冷靜地考慮 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還是比不顧一切地蠻幹強得多。這時節, 他竭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濃霧把狹 街對面的房子也都裹上了,看來天氣一時不會好轉,這就使 他更加得不到鼓勵和安慰。“已經七點鐘了,”閙鐘再度敲 響時,他對自己說,“已經七點鐘了,可是霧還這麼重。” 有片刻工夫,他靜靜地躺着,輕輕地呼吸着,彷彿這樣一養 神什麼都會恢復正常似的。
可是接着他又對自己說:“七點一刻前我無論如何非得 離開床不可。到那時一定會有人從公司裡來找我,因為不到 七點公司就開門了。”於是他開始有節奏地來回晃動自己的 整個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若他這樣翻下床去,可以 昂起腦袋,頭部不至于受傷。他的背似乎很硬,看來跌在地 毯上並不打緊。他最擔心的還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巨大響聲, 這聲音一定會在所有的房間裡引起焦慮,即使不是恐懼。可 是,他還是得冒這個險。
當他已經半個身子探到床外的時候——這個新方法與其 說是苦事,不如說是遊戲,因為他只需來回晃動,逐漸挪過 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如果有人幫忙,這件事該是多麼簡 單。兩個身強力壯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親和那個使女— —就足夠了;他們只需把胳臂伸到他那圓鼓鼓的背後,抬他 下床,放下他們的負擔,然後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過身來 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會發揮作用的。那麼,姑且 不管所有的門都是鎖着的,他是否真的應該叫人幫忙呢?盡 管處境非常困難,想到這一層,他卻禁不住透出一絲微笑。
他使勁地搖動着,身子已經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 他非得鼓足勇氣採取決定性的步驟了,因為再過五分鐘就是 七點一刻——正在這時,前門的門鈴響了起來。“是公司裡 派什麼人來了。”他這麼想,身子就隨之而發僵,可是那些 細小的腿卻動彈得更快了。一時之間周圍一片靜默。“他們 不願開門。”格里高爾懷着不合常情的希望自言自語道。可 是使女當然還是跟往常一樣踏着沉重的步子去開門了。格里 高爾聽到客人的第一聲招呼就馬上知道這是誰——是秘書主 任親自出馬了。真不知自己生就什麼命,竟落到給這樣一家 公司當差,只要有一點小小的差錯,馬上就會招來最大的懷 疑!在這一個所有的職員全是無賴的公司裡,豈不是只有他 一個人忠心耿耿嗎?他早晨只占用公司兩三個小時,不是就 給良心折磨得几乎要發瘋,真的下不了床嗎?如果確有必要 來打聽他出了什麼事,派個學徒來不也夠了嗎——難道秘書 主任非得親自出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無辜的一家人表示, 這個可疑的情況只有他自己那樣的內行來調查才行嗎?與其 說格里高爾下了決心,倒不如說他因為想到這些事非常激動, 因而用盡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砰的一聲很響,但總算沒 有響得嚇人。地毯把他墜落的聲音減弱了幾分,他的背也不 如他所想象的那麼毫無彈性,所以聲音很悶,不驚動人。只 是他不夠小心,頭翹得不夠高,還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 扭了扭腦袋,痛苦而忿懣地把頭挨在地板上磨蹭着。
“那裡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了。”秘書主任在左面房間裡 說。格里高爾試圖設想,今天他身上發生的事有一天也讓秘 書主任碰上了;誰也不敢擔保不會出這樣的事。可是彷彿給 他的設想一個粗暴的回答似的,秘書主任在隔壁的房間裡堅 定地走了幾步,他那漆皮鞋子發出了吱嘎吱嘎的聲音。從右 面的房間裡,他妹妹用耳語向他通報消息:“格里高爾,秘 書主任來了。”“我知道了。”格里高爾低聲嘟噥道;但是 沒有勇氣提高嗓門讓妹妹聽到他的聲音。
“格里高爾,”這時候,父親在左邊房間裡說話了,“ 秘書主任來了,他要知道為什麼你沒能趕上早晨的火車。我 們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另外,他還要親自和你談話。所以, 請你開門吧。他度量大,對你房間裡的凌亂不會見怪的。”
“早上好,薩姆沙先生,”與此同時,秘書主任和藹地招呼 道。“他不舒服呢,”母親對客人說,這時他父親繼續隔着 門在說話,“他不舒服,先生,相信我吧。他還能為了什麼 原因誤車呢!這孩子只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從來不出去, 連我瞧著都要生氣了;這幾天來他沒有出差,可他天天晚上 都守在家裡。他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子旁邊,看看報,或 是把火車時刻表翻來覆去地看。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 兒。比如說,他花了兩三個晚上刻了一個小鏡框;您看到它 那麼漂亮一定會感到驚奇;這鏡框掛在他房間裡;再過一分 鐘等格里高爾打開門您就會看到了。您的光臨真叫我高興, 先生;我們怎麼也沒法使他開門;他真是固執;我敢說他一 定是病了,雖然他早晨硬說沒病。”——
“我馬上來了,” 格里高爾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說,可是卻寸步也沒有移動, 生怕漏過他們談話中的每一個字。“我也想不出有什麼別的 原因,太太,”秘書主任說,“我希望不是什麼大病。雖然 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說,不知該算福氣還是晦氣,我們這些做 買賣的往往就得不把這些小毛病當作一回事,因為買賣嘛總 是要做的。”——“喂,秘書主任現在能進來了嗎?”格里 高爾的父親不耐煩地問,又敲起門來了。“不行。”格里高 爾回答。這聲拒絶以後,在左面房間裡是一陣令人痛苦的寂 靜;右面房間裡他妹妹啜泣起來了。
他妹妹為什麼不和別的人在一起呢?她也許是剛剛起床, 還沒有穿衣服吧。那麼,她為什麼哭呢?是因為他不起床讓 秘書主任進來嗎,是因為他有丟掉差使的危險嗎,是因為老 板又要開口向他的父母討還舊債嗎?這些顯然都是眼前不用 擔心的事情。格里高爾仍舊在家裡,絲毫沒有棄家出走的念 頭。的確,他現在暫時還躺在地毯上,知道他的處境的人當 然不會盼望他讓秘書主任走進來。可是這點小小的失禮以後 盡可以用幾句漂亮的辭令解釋過去,格里高爾不見得馬上就 給辭退。格里高爾覺得,就目前來說,他們與其對他抹鼻子 流淚苦苦哀求,還不如別打擾他的好。可是,當然啦,他們 的不明情況使他們大惑不解,也說明了他們為什麼有這樣的 舉動。
“薩姆沙先生,”秘書主任現在提高了嗓門說,“您這 是怎麼回事?您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光是回答‘是’和 ‘不是’,毫無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極大的憂慮,又極嚴重地 疏忽了——這我只不過順便提一句——疏忽了公事方面的職 責。我現在以您父母和您經理的名義和您說話,我正式要求 您立刻給我一個明確的解釋。我真沒想到,我真沒想到。我 原來還認為您是個安分守己、穩妥可靠的人,可您現在卻突 然決心想讓自己丟醜。經理今天早晨還對我暗示您不露面的 原因可能是什麼——他提到了最近交給您管的現款——我還 几乎要以自己的名譽向他擔保這根本不可能呢。可是現在我 才知道您真是執拗得可以,從現在起,我絲毫也不想袒護您 了。您在公司裡的地位並不是那麼穩固的。這些話我本來想 私下裡對您說的,可是既然您這樣白白糟蹋我的時間,我就 不懂為什麼您的父母不應該聽到這些話了。近來您的工作叫 人很不滿意;當然,目前買賣並不是旺季,這我們也承認, 可是一年裡整整一個季度一點兒買賣也不做,這是不行的, 薩姆沙先生,這是完全不應該的。”
“可是,先生,”格里高爾喊道,他控制不住了,激動 得忘記了一切,“我這會兒正要來開門。一點兒小小的不舒 服,一陣頭暈使我起不了床。我現在還躺在床上呢。不過我 已經好了。我現在正要下床。再等我一兩分鐘吧!我不像自 己所想的那樣健康。不過我已經好了,真的。這種小毛病難 道就能打垮我不成!我昨天晚上還好好兒的,這我父親母親 也可以告訴您,不,應該說我昨天晚上就感覺到了一些預兆。 我的樣子想必已經不對勁了。您要問為什麼我不向辦公室報 告!可是人總以為一點點不舒服一定能頂過去,用不着請假 在家休息。哦,先生,別傷我父母的心吧!您剛纔怪罪於我 的事都是沒有根據的;從來沒有誰這樣說過我。也許您還沒 有看到我最近兜來的定單吧。至少,我還能趕上八點鐘的火 車呢,休息了這幾個鐘點我已經好多了。千萬不要因為我而 把您耽擱在這兒,先生;我馬上就會開始工作的,這有勞您 轉告經理,在他面前還得請您多替我美言幾句呢!”
格里高爾一口氣說著,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說了些什麼, 也許是因為有了床上的那些鍛鍊,格里高爾沒費多大氣力就 來到柜子旁邊,打算依靠柜子使自己直立起來。他的確是想 開門,的確是想出去和秘書主任談話的;他很想知道,大家 這麼堅持以後,看到了他又會說些什麼。要是他們都大吃一 驚,那麼責任就再也不在他身上,他可以得到安靜了。如果 他們完全不在意,那麼他也根本不必不安,只要真的趕緊上 車站去搭八點鐘的車就行了。
起先,他好幾次從光滑的櫃面 上滑下來,可是最後,在一使勁之後,他終於站直了;現在 他也不管下身疼得像火燒一般了。接着他讓自己靠向附近一 張椅子的背部,用他那些細小的腿抓住了椅背的邊。這使他 得以控制自己的身體,他不再說話,因為這時候他聽見秘書 主任又開口了。
“你們聽得懂哪個字嗎?”秘書主任問,“他不見得在 開我們的玩笑吧?”“哦,天哪,”他母親聲淚俱下地喊道, “也許他病害得不輕,倒是我們在折磨他呢。葛蕾特!葛蕾 特!”接着她嚷道。“什麼事,媽媽?”他妹妹打那一邊的 房間裡喊道。她們就這樣隔着格里高爾的房間對嚷起來。“ 你得馬上去請醫生。格里高爾病了。去請醫生,快點兒。你 沒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嗎?”“這不是人的聲音。”秘書主任 說,跟母親的尖叫聲一比他的嗓音顯得格外低沉。
“安娜! 安娜!”他父親從客廳向廚房裡喊道,一面還拍着手,“馬 上去找個鎖匠來!”於是兩個姑娘奔跑得裙子颼颼響地穿過 了客廳——他妹妹怎能這麼快就穿好衣服的呢?——接着又 猛然大開了前門,沒有聽見門重新關上的聲音;她們顯然聽 任它洞開着,什麼人家出了不幸的事情就總是這樣。
格里高爾現在倒鎮靜多了。顯然,他發出來的聲音人家 再也聽不懂了,雖然他自己聽來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 這也許是因為他的耳朵變得能適應這種聲音了。不過至少現在 大家相信他有什麼地方不太妙,都準備來幫助他了。這些初 步措施將帶來的積極效果使他感到安慰。他覺得自己又重新 進入人類的圈子,對大夫和鎖匠都寄於了莫大的希望,卻沒 有怎樣分清兩者之間的區別。為了使自己在即將到來的重要 談話中聲音儘可能清晰些,他稍微嗽了嗽嗓子,他當然儘量 壓低聲音,因為就連他自己聽起來,這聲音也不像人的咳嗽。 這時候,隔壁房間裡一片寂靜。也許他的父母正陪了秘書主 任坐在桌旁,在低聲商談,也許他們都靠在門上細細諦聽呢。
格里高爾慢慢地把椅子推向門邊,接着便放開椅子,抓 住了門來支撐自己--他那些細腿的腳底上倒是頗有粘性的 --他在門上靠了一會兒,喘過一口氣來。接着他開始用嘴 巴來轉動插在鎖孔裡的鑰匙。不幸的是,他並沒有什麼牙齒 --他得用什麼來咬住鑰匙呢?--不過他的下顎倒好像非 常結實;靠着這下顎總算轉動了鑰匙,他準是不小心弄傷了 什麼地方,因為有一股棕色的液體從他嘴裡流出來,淌過鑰 匙,滴到地上。
“你們聽,”門後的秘書主任說,“他在轉 動鑰匙了。”這對格里高爾是個很大的鼓勵;不過他們應該 都來給他打氣,他的父親母親都應該喊:“加油,格里高爾。 ”他們應該大聲喊道:“堅持下去,咬緊鑰匙!”他相信他 們都在全神貫注地關心自己的努力,就集中全力死命咬住鑰 匙。鑰匙需要轉動時,他便用嘴巴銜着它,自己也繞着鎖孔 轉了一圈,好把鑰匙扭過去,或者不如說,用全身的重量使 它轉動。終於屈服的鎖發出響亮的卡嗒一聲,使格里高爾大 為高興。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對自己說:“這樣一來我就 不用鎖匠了。”接着就把頭擱在門柄上,想把門整個打開。
門是向他自己這邊拉的,所以雖然已經打開,人家還是 瞧不見他。他得慢慢地從對開的那半扇門後面把身子挪出來, 而且得非常小心,以免背脊直挺挺地跌倒在房間裡。他正在 困難地挪動自己,顧不上作任何觀察,卻聽到秘書主任“哦! ”的一聲大叫--發出來的聲音像一股猛風--現在他可以 看見那個人了,他站得靠近門口,一隻手遮在張大的嘴上, 慢慢地往後退去,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強大壓力在驅逐他似的。 格里高爾的母親--雖然秘書主任在場,她的頭髮仍然沒有 梳好,還是亂七八糟地豎著--她先是雙手合掌瞧瞧他父親, 接着向格里高爾走了兩步,隨即倒在地上,裙子攤了開來, 臉垂到胸前,完全看不見了。他父親握緊拳頭,一副惡狠狠 的樣子,彷彿要把格里高爾打回到房間裡去,接着他又猶豫 不定地向起坐室掃了一眼,然後把雙手遮住眼睛,哭泣起來, 連他那寬闊的胸膛都在起伏不定
格里高爾沒有接着往起坐室走去,卻靠在那半扇關緊的 門的後面,所以他只有半個身子露在外面,還側着探在外面 的頭去看別人。這時候天更亮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對 面一幢長得沒有盡頭的深灰色的建築--這是一所醫院-- 上面惹眼地開着一排排獃板的窗子;雨還在下,不過已成為 一滴滴看得清的大顆粒了。大大小小的早餐盆碟擺了一桌子, 對於格里高爾的父親,早餐是一天裡最重要的一頓飯,他一 邊看各式各樣的報紙,一邊吃,要吃上好幾個鐘頭,在格里 高爾正對面的牆上掛着一幅他服兵役時的照片,當時他是少 尉,他的手按在劍上,臉上掛着無憂無慮的笑容,分明要人 家尊敬他的軍人風度和制服。前廳的門開着,大門也開着, 可以一直看到住宅前的院子和最下面的幾級樓梯。
“好吧,”格里高爾說,他完全明白自己是唯一多少保 持着鎮靜的人,“我立刻穿上衣服,等包好樣品就動身,您 是否還容許我去呢?您瞧,先生,我並不是冥頑不化的人, 我很願意工作;出差是很辛苦的,但我不出差就活不下去。 您上哪兒去,先生? 去辦公室?是嗎? 我這些情形您能如 實地反映上去嗎?人總有暫時不能勝任工作的時候,不過這 時正需要想起他過去的成績。而且還要想到以後他又恢復了 工作能力的時候,他一定會幹得更勤懇更用心。我一心想忠 誠地為老闆做事,這您也很清楚。何況,我還要供養我的父 母和妹妹。我現在景況十分困難,不過我會重新掙脫出來的。 請您千萬不要火上加油。在公司裡請一定幫我說幾句好話。 旅行推銷員在公司裡不討人喜歡,這我知道。大家以為他們 賺的是大錢,過的是逍遙自在的日子。這種成見也犯不着去 糾正。可是您呢,先生,比公司裡所有的人看得都全面,是 的,讓我私下裡告訴您,您比老闆本人還全面,他是東家, 當然可以憑自己的好惡隨便不喜歡哪個職員。您知道得最清 楚,旅行推銷員几乎長年不在辦公室,他們自然很容易成為 閒話、怪罪和飛短流長的目標。可他自己卻几乎完全不知道, 所以防不勝防。直待他精疲力竭地轉完一個圈子回到家裡, 這才親身體驗到連原因都無法找尋的惡果落到了自己身上。 先生,先生,您不能不說我一句好話就走啊,請表明您覺得 我至少還有幾分是對的呀!”
可是格里高爾才說頭幾個字,秘書主任就已經踉蹌倒退, 只是張着嘴唇,側過顫抖的肩膀直勾勾地瞪着他。格里高爾 說話時,他片刻也沒有站定,卻偷偷地向門口踅去,眼睛始 終盯緊了格里高爾,只是每次只移動一寸,彷彿存在某項不 準離開房間的禁令一般。好不容易退入了前廳,他最後一步 跨出起坐室時動作好猛,真像是他的腳跟剛給火燒着了。他 一到前廳就伸出右手向樓梯跑去,好似那邊有什麼神秘的救 星在等待他。
格里高爾明白,如果要保住他在公司裡的職位,不想砸 掉飯碗,那就決不能讓秘書主任抱著這樣的心情回去。他的 父母對這一點不太瞭然;多年以來,他們已經深信格里高爾 在這家公司裡要待上一輩子的,再說,他們的心裡已經完全 放在當前的不幸事件上,根本無法考慮將來的事。可是格里 高爾卻考慮到了。一定得留住秘書信任,安慰他,勸告他, 最後還要說服他;格里高爾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這上面 呢!只要妹妹在場就好了!她很聰明;當格里高爾還安靜地 仰在床上的時候她就已經哭了。總是那麼偏袒女性的秘書主 任一定會乖乖地聽她的話;她會關上大門,在前廳裡把他說 得不再懼怕。可是她偏偏不在。格里高爾只得自己來應付當 前的局面。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究竟有什麼活動能力,也 沒有想一想他的話人家仍舊很可能聽不懂,而且簡直根本聽 不懂,就放開了那扇門,擠過門口,邁步向秘書主任走去, 而後者正可笑地用兩隻手抱住樓梯的欄杆;格里高爾剛要摸 索可以支撐的東西,忽然輕輕喊了一聲,身子趴了下來,他 那許多隻腿着了地。還沒等全部落地,他的身子已經獲得了 安穩的感覺,從早晨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腳底下現在是 結結實實的地板了;他高興地注意到,他的腿完全聽眾指揮; 它們甚至努力地把他朝他心裡所想的任何方向帶去;他簡直 要相信,他所有的痛苦總解脫的時候終於快來了。可是就在 這一剎那間,當他搖搖擺擺一心想動彈的時候,當他離開母 親不遠,躺在她對面地板上的時候,本來似乎已經完全癱瘓 的母親,這時卻霍地跳了起來,伸直兩臂,張開了所有的手 指,喊道:“救命啊,老天爺,救命啊!”一面又低下頭來, 彷彿想把格里高爾看得更清楚些,同時又偏偏身不由已地一 直往後退,根本沒顧到她後面有張擺滿了食物的桌子;她撞 上桌子,又糊里糊塗倏地坐了上去,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她旁 邊那把大咖啡壺已經打翻,咖啡也汩汩地流到了地毯上。
“媽媽,媽媽。”格里高爾低聲地說道,抬起頭來看著 她。這時候已經完全把秘書主任撇在腦後;他的嘴卻忍不住 咂巴起來,因為他看到了淌出來的咖啡。這使他母親再一次 尖叫起來。她從桌子旁邊逃開,倒在急忙來扶她的父親的懷 抱裡。可是格里高爾現在顧不得他的父母;秘書主任已經在 走下樓梯了,他的下巴探在欄杆上扭過頭來最後回顧了一眼。 格里高爾急走幾步,想儘可能追上他;可是秘書主任一定是 看出了他的意圖,因為他往下蹦了幾級,隨即消失了;可是 還在不斷地叫嚷“噢!”回聲傳遍了整個樓梯。 不幸得很, 秘書主任的逃走彷彿使一直比較鎮定的父親也慌亂萬分,因 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趕那人,或者至少別去阻攔格里高爾去 追逐,反而右手操起秘書主任連同帽子和大衣一起留在一張 椅子上的手杖,左手從桌子上抓起一張大報紙,一面頓腳, 一面揮動手杖和報紙,要把格里高爾趕回到房間裡去。格里 高爾的請求全然無效,事實上別人根本不理解;不管他怎樣 謙恭地低下頭去,他父親反而把腳頓得更響。
另一邊,他母 親不顧天氣寒冷,打開了一扇窗子,雙手掩住臉,儘量把身 子往外探。一陣勁風從街上刮到樓梯,窗帘掀了起來,桌上 的報紙吹得拍達拍達亂響,有幾張吹落在地板上。格里高爾 的父親無情地把他往後趕,一面噓噓叫着,簡直像個野人。 可是格里高爾還不熟悉怎麼往後退,所以走得很慢。如果有 機會掉過頭,他能很快回進房間的,但是他怕轉身的遲緩會 使他父親更加生氣,他父親手中的手杖隨時會照准他的背上 或頭上給以狠狠的一擊的,到後來,他竟不知怎麼辦才好, 因為他絶望地注意到,倒退着走連方向都掌握不了;因此, 他一面始終不安地側過頭瞅着父親,一面開始掉轉身子,他 想儘量快些,事實上卻非常迂緩。也許父親發現了他的良好 意圖,因此並不干涉他,只是在他挪動時遠遠地用手杖尖撥 撥他。只要父親不再發出那種無法忍受的噓噓聲就好了。這 簡直要使格里高爾發狂。他已經完全轉過去了,只是因為給 噓聲弄得心煩意亂,甚至轉得過了頭。最後他總算對準了門 口,可是他的身體又偏巧寬得過不去。
但是在目前精神狀態 下的父親,當然不會想到去打開另外半扇門好讓格里高爾得 以通過。他父親腦子裡只有一件事,儘快把格里高爾趕回房 間。讓格里高爾直立起來,側身進入房間,就要做許多麻煩 的準備,父親是絶不會答應的。他現在發出的聲音更加響亮, 他拚命催促格里高爾往前走,好像他前面沒有什麼障礙似的; 格里高爾聽到他後面響着的聲音不再像是父親一個人的了; 現在更不是閙着玩的了,所以格里高爾不顧一切狠命向門口 擠去。他身子的一邊拱了起來,傾斜地卡在門口,腰部擠傷 了,在潔白的門上留下了可憎的斑點,不一會兒他就給夾住 了,不管怎麼掙扎,還是絲毫動彈不得,他一邊的腿在空中 顫抖地舞動,另一邊的腿卻在地上給壓得十分疼痛--這時, 他父親從後面使勁地推了他一把,實際上這倒是支援,使他 一直跌進了房間中央,汩汩地流着血。在他後面,門砰的一 聲用手杖關上了,屋子裡終於恢復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