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的驚人場面在我們中間永遠沒有一人能忘記,我是在強烈的情緒下把它寫下來的。以後我又把這個敘述重讀一遍,我把它唸給康塞爾和尼德-蘭聽。他們覺得我所寫的很正確,跟實際情形一樣,但產生的效果還不夠強烈。想描繪這類圖畫,必須我們詩人中最有名的一位。《海上勞工》的作者的妙筆①,才能表達出來。
我上面說過,尼摩船長眼盯着水波流消。他的痛苦是大得了不得的。自我們到船上來,這是他損失的第二個同伴.“這個同伴死得多麼可怕!這個朋友被一條章魚的粗大胳膊壓扁,室息,扭斷,被它的鐵牙床研碎,不能跟他的同伴們一樣地在珊瑚墓地的安靜水底長眠!
對我個人來說,在這次戰鬥中,那個不幸的人發出的最後絶望的呼喊把我的心腸撕碎了。這個可憐的法國人,忘記他在船上約定的語言,又說出祖國和母親的話來,發出最後一次的呼救!諾第留斯號所有的船員,他們全是身心跟尼摩船長還結在一起的,他們是跟他一樣躲避人類的;那麼,其中有一個是我的同胞!在這個神秘的團體中一這個團體顯然由不同國籍的人組成一~代表法國的只是他一個人嗎?這又是不斷橫在我心頭的不可解的一個問題!
尼摩船長回他的房中去了,我有好些時候看不見他。如果我從諾第留斯號來判斷——因為他是船的靈魂,船完全受他的感應,他應該是愁悶、失望和躊躇,諾第留斯號並不保持一定的方向。它走來走去,像一具死屍,隨波上下。它的推進器已經鬆開,自由了,它几乎用不着這個推進器了。它沒有固定方向地漂流着。它又不忍離開它最後一次鬥爭-的場所,那個吞噬了他的一個親人的海面!
這樣過了十天。一直到了5月:日,諾第留斯號在巴哈麻水道口望見留加衣群島後,又駛嚮往北方去的水道。我們於是沿著海中最大河流的潮水行駛,這河有它自己的邊岸,自己的魚類和自己的溫度。我稱這河為大西洋暖流。
是的,這是一條河流,它在大西洋中自由流動,它的水跟大西洋的水互不相混。它是一條成水河,比周圍的海水更成。它的平均深度是三千英呎,平均寬度是六十海里。在某幾處,它的水流速度是每小時四公里。它的水的不變積量比地球上任何的河水積量都大。
大西洋暖流的真正水源,它的出發點,由莫利船長指出來的,可以說,是在嘉斯貢尼海灣①。它的水在這灣中,溫度和顏色還不很強,但已經開始形成了。它向南流,沿赤道非洲走,水流受熱帶地區陽光的蒸曬,日益變得溫熱起來,橫過大西洋,到達巴西海岸的三羅格羅,然後分成兩個支流,一個支流流入安的列斯群島海中,儘量吸取溫熱水分。這時候,大西洋暖流擔任恢復海上溫度的平衡,以及把熱帶海水跟北極海水混和起來,開始它的保持均衡的作用。在墨西哥灣中,它被曬至白熱程度,沿北美海岸奔向北方,一直前進到紐芬蘭島。然後受台維斯海峽寒流的推送,轉折向西,又流入大西洋中,在地球這一處的一個大圈上沿斜航曲綫流去。到北緯43度,暖流又分為兩支,其中一支受東北季候風的幫助,回到嘉斯貢尼灣和阿梭爾群島,另一支使愛爾蘭和挪威海岸獲得溫暖後,直流至斯勃齊堡,在斯勃齊堡一帶,它的溫度降至四度,形成北極自由流動的海。
這時諾第留斯號航行的就是大西洋的這條河流。從巴哈麻水道口出來,在十四里寬,三百五十米深的地方,暖流行動的速度是每小時八公里。這種速度越向北去越慢;這種規律性是有其存在必要的,因為有人已經指出,如果暖流的速度和方向改變了,歐洲的氣候就將變幻莫測。
到中午左右,我跟康塞爾在平台上。我告訴他關於大西洋暖流的一些特殊性。當我把話說完時,我要他把手放到水流裡面去。
康塞爾照我的話做,把手放下去,他很驚異,他沒有絲毫冷熱的感覺。
“這因為,”我對他說,“大西洋暖流從墨西哥灣出來,它的水溫跟人的體溫沒有什麼差別。暖流是巨大的暖氣爐,使歐洲沿海氣候溫和,永遠有青草綠葉。並且,如果我們要相信莫利說的活,把暖流的熱力全部利用起來,供應的熱量:可以使一條亞馬遜河或密蘇里河一般大的鐵的河流,永遠保持熔點溫度。”
在這時候,暖流的速度是每秒兩米二十五釐米。它的水流跟周圍的水流很不同,它的受壓擠的水在洋面上特別浮出,使它的暖水和海中冷水之間造成不同的水平。另外,暖流的水很沉黑,富於鹽質,它的純藍靛色在周圍的綠波上截然分開。當諾第留斯號跟嘉、羅林群島在同一緯度上,船沖角進入了暖流,它的推進器還在海水中攪動的計,候,這兩種水流的分界線就有很明顯的劃分了。一個整個的生物世界被帶進這水流裡。在地中海很常見的肛魚,成群地在暖流中遊行。
在夜間,大西洋暖流的磷光海水跟我們探照燈的電光相競賽,特別在天氣變化、有暴風雨威脅我們的時候。
5月8日,跟北加羅林群島在同一緯度上,我們還是與哈提拉斯角側面遙遙相對。這時,大西洋暖流的寬度是七千五海里,它的深度是二百一十米。諾第留斯號繼續隨意冒險行駛。在船上好像沒有什麼管理和監督了。我要承認,在這種情況下,逃走的計劃很可能實現,是的,有人居住的海岸到處都給人們以方便的藏身處。海上有許多汽船不斷往來行駛,它們是從紐約或從波士頓到墨西哥灣的定期船隻,又有那些小的二桅帆船在美洲沿海各地擔任沿岸航行的工作。我們對很有希望能得到這些船隻的接待。所以,現在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就是諾第留斯號離美洲聯邦海岸有三十海里,也沒有什麼關係。
但突然的險惡情勢完全打破了加拿大人的計劃。天氣很壞。我們走近了這帶常有暴風的海,就是颱風和旋風產生的地方,產生的原因,正是由於大西洋暖流。在一隻脆弱的小艇上,冒險與時常狂吼的波濤搏鬥,那一定是白送性命。尼德-蘭本人也同意這種看法。所以,對於他的發狂的思鄉病,雖然只有逃走才能治療,但現在,他也只能咬緊牙關,再忍耐一些時候了。
“事情必須結束了,”那一天他對我說,“我想對於這事必須有明確的決定。您的尼摩離開陸地,往上溯,向北開行了。但我公開對您說,南極我已經受夠了,我決不跟他到北極去。”
“怎麼辦,尼德?這時候,逃走是不可能呢!”
“我還是我從前的那個主意。必須跟船長談一下。當我們在您的祖國沿海中的時候,您並沒有跟他說。現在到我的祖國沿海中了,我要跟他說了。當我想到,沒有幾天,諾第留斯號就要跟新蘇格蘭在同一緯度上,在那邊,近紐芬蘭島,現出闊大的海灣,聖勞輪斯河流入這灣中,聖勞輪斯河是我的河,是我生長的城市魁北克所在的河,當我想到這事時,我的憤怒完全露在我臉上了,我的頭髮豎起來了。您瞧,先生,我情願跳到海中去!我不願留在這裡!我悶死了!”
加拿大人顯然是忍無可忍了。他的堅強天性不可能跟這無期延長的監牢生活相適應。他的容貌一天一天改變。他的性格愈來愈憂鬱。我感覺到他所忍受的苦惱,因為我也一樣,心中有了思鄉病。差不多七個月過去了,一點陸地上的消息也得不到。還有,尼摩船長的孤獨,他脾氣的改變——特別自從那一次跟章魚戰鬥後,他的沉默,都使我在不同的角度下來看這些問題。我感到臼己心中沒有那開始時期的熱情了。在這專給鯨科動物和其他海中生物生活的環境中,只有像康塞爾這樣的一個佛蘭蒙人才能安心接受。真是,如果這個老實人沒有肺而有腮,我想他很可以做一條了不得的好魚!
“先生,怎麼樣?”尼德-蘭看見我不回答,立即又說。
“尼德,那麼,您要我去問尼摩船長,他對於我們是懷着怎樣的意圖嗎?”
“是的,先生。”
“雖然他已經說過了,也還要問一下嗎?”
“是的。我希望最後一次把這件事搞明白,請你特別為我同他說吧,單單以我的名義同他說吧。”
“可是我很難碰見他。而且他也在躲我呢。”
“那就更多一個理由,必須去看他了。”
“尼德,我不久一定問他,”
“什麼時候?”加拿大人堅持地問。
“當我碰見他的時候。……
“阿龍納斯先生,您讓我找他去好嗎?”
“不,我找他去。明天……”
“今天。”尼德-蘭說。
“好。今天,我就去看他。”我回答加拿大人說。要是他自己去的話,一定會把整個事情搞糟了。
我獨自留在那裡。我決定去問船長了,我打定主意立即把事情辦完,我喜歡辦完的事,不喜歡待辦的事。
我回到我房中。從我房中,我聽到尼摩船長的房中有腳步聲,那就不應該放過這個碰見他的機會了。我敲敲他的門,我得不到回答。我又敲一下,然後我用手轉動門扣。
決不能讓它損失,但您用來執行您的計劃的,是很原始粗糙的方法。誰知道大鳳把這盒子吹到哪裡去?它將落到什麼人的手中?您不能找出更好的辦法嗎?您,或你們中的一位,不可以……?”
“永不能,先生。”尼摩船長打斷我的話,急促地說。
“就是我,我的同伴們,我們願意保存這特別藏起來的手稿,如果您能恢復我們的自由……”
“自由!”尼摩船長站起來說。
“是的,先生,就是這個問題,我現在要來問問您。我們在您船上有七個月了,我今天用我的同伴和我的名義來問您,您的意圖是不是要把我們永遠留在這船上。”
“阿龍納斯先生,”尼摩船長說,“我今天要回答您的話,就是七個月前我回答過您的:誰進了諾第留斯號就不能離開它。”
“您要我們接受的簡直是奴隷制了!”
“隨便您喜歡給它川-麼名稱吧。”
“可是,奴隷隨時隨地保留有要恢復他的自由的權利:不管哪種機會來到,他都會認為是好的,都要加以利用!
“這個權利,”尼摩船長回答,“誰否認您有?我曾想過要您們發誓把您們束縛住嗎?”
船長兩手交叉在胸前,眼盯着我。
“先生,”我對他說,“第二次再來談這個問題,不是您所高興,也不是我所願意的。不過我們既然說到了,我們就盡情地談一下。我再重複一遍,這不是單單關於我個人的問題。對我來說,研究是一種幫助,一種有力的轉移,一種吸引,一種熱情,可以使我忘記一切。跟您一樣,我生活不求人知,我只有一種微小的希望,想把自己工作的結果,有一天利用一個靠不住的盒子,隨風浪的漂流,遺贈給將來的人。總之,我在我瞭解您這個人的某些方面上。我可以佩服您,跟着您,沒有什麼苦惱和不快。但您的生活有其他的方面,使我覺得它是很複雜和很神秘,就是這一部分,一直到現在,我的同伴和我,絲毫不瞭解。我們的心時常為您而跳動,為您的某些痛苦而感動,或為您的天才或勇敢行為而鼓舞:但是,我們同時又看到,不論是從朋友或從敵人方面發出來的美和善,哪怕是出於人類同情心的最細微的表示,我們也必須把它壓抑在心中,不能露出來,那麼,就是這種感覺,我們對於所有牽涉到您的全是陌生的這種感覺,也就使得我們的處境有些不能忍受下去;甚至對我來說也是這樣。特別對尼德-蘭來說,更是這樣。對自由的熱愛,對奴役的憎恨:在天性跟加拿大人一般的人心中可以生出的報復計劃,他可能思想的,可能企圖的,可能要做的……您心中曾想過一下嗎?”
我停聲不說了。尼摩船長站起來說:
“尼德-蘭思索的,企圖的,要做的是什麼,隨他的意思去,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並不是我把他找來的呀!並不是我高興把他留在船上啊!至于您,阿龍納斯先生,您是能瞭解一切的人,就是不說出來您也能瞭解的人,我沒有什麼話可以回答您的了。希望您來談這個問題的第一次也就是最後一次了,因為第二次我就是聽都不聽您了。”
我退出來。自這一天起,我們的情形很是緊張。我把談話報告給我的兩個同伴聽了。
“我們現在知道,”尼德-蘭說,“對於這個人我們不能有什麼期待了。諾第留斯號現在接近長島,不管天氣怎樣,我們逃吧。”
但是天氣愈來愈壞,有跡象預告大風暴就要到來。空中大氣變成灰白的牛奶色。在天際,接着一陣一陣疏散的淡雲來的,是那朵朵的濃密烏雲了。別的低垂的層雲很快地在空中飛過。海水高漲,鼓起闊大的波濤。除了喜歡跟風暴做朋友的那一種:海燕外,所有的鳥都不見了。風雨表顯著下降,表示空中的溫度很高,水蒸氣很多。暴風鏡受了大氣中飽和的電力,內部物質分解了。風雨的猛烈鬥爭很快就要展開了。
大風暴在5月8日那一天爆發,正當諾第留斯號跟長島在同一緯度上,距紐約水道只有幾海里遠的時候。我可以描寫這次風雨的激烈鬥爭,因為,不知由於哪種古怪的情緒,尼摩船長不讓船潛入海底,而要它在水而上乘風破浪。
鳳從西南方吹來,首先是一陣一陣的涼鳳,就是說,每秒的速度為十五米,到下午二點左右,速度就達到每秒二十五米。這是暴風的速度了。
尼摩船長站在平台上,在猛烈的暴風下屹立不動。他腰間用繩子捆住,可以抵抗陣陣衝來的大浪。我也站在平台上,也用繩子把自己捆起來,欣賞這風暴,同時又讚美這不怕風暴的無與輪比的人。
波濤洶湧的海面被浸在水中的片片巨大濃雲掃過。我再也看不見大漩渦中形成的中間小浪。只有煤黑色的長波大浪,浪尖並不洶湧,因為它們緊湊環境中,
我受不了閃電的光輝,但尼摩船長正視着它,好像要把風暴的靈魂吸取過來。隆隆可怕的響聲佈滿空中,這是很複雜的聲響,由互相擊打的波浪怒吼聲,大風的呼嘯聲,雷電的爆裂聲所組成。鳳從夭際各處吹來,颱風臼東方出發,經過北方、西方和南方,又回到東方,跟北半球的迴旋風暴的方向正相反。
啊:這大西洋暖流!它被稱為風暴王,真有道理!由於在它水流上面,備層空氣的溫度不同,使它造成厲害強大的颱風。
接着大雨,就是一陣烈火。雨點變為轟掣閃電的羽飾了。真使人要說,尼摩船長想求得一種配得上他身份的死。是要讓雷來轟自己呢。受到了一次可怕的顛簸震動,諾第留斯號把它前頭的沖角豎起在空中,像避雷針那樣,我看見從沖角上發出很長的火花。
疲乏了,力盡了,我爬在台上滾到嵌板邊去。我把嵌板弄開,下到客廳中,這時候,狂風暴雨,雷電交加,猛烈達到了最高點。想在諾第留斯號內部站立起來,簡直不可能。
尼摩船長到半夜左右才回船中,我聽到儲水池漸漸裝滿水,諾第留斯號輕輕地沉到海水下面去。
通過客廳中打開的玻璃窗,我看見好些驚慌的大魚,像幽靈一樣,在火光照耀的水中走過。有一些魚就在我眼前叭雷轟死了。
諾第留斯號老是下降。我想它在十五米深的地方又可以得到安靜。出乎意料之外,上部水層受到了過度激烈的攪動。一直要到五十個米深,在海的深處,它才找到安寧
水底是多麼安定,多麼寂靜,多麼和平的環境!誰能說這時在大洋面上沒有可怕的狂風暴雨呢?